第一部 在這裡,我鬆開了你的手 八 追火車的小孩

在夜車裡,從廣州東站駛往衡陽站。晚十一點發車,清晨五點鐘。總路程五百二十一公。這個程數,我開過。一九八七年,一次柏林,就是開車的,從法蘭克福開仍在圍牆中的柏林,是五百六十公。

一進入東德區,所謂公路其實就是一條被鐵絲網、探照燈監視塔所圍來的一條不的隧。接近關卡檢查哨時,穿著制服的邊境守衛,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是回鄉的人吧?廣州東站的候車室裡,碼有千的人,聚在一個堂裡,聽見的全是熟悉的湖南話。很民工,帶著鼓鼓的麻袋——是那種紅藍白三色條子的口麻袋,包包的,全身披掛。來打工的人,這很是兩三年才一次的回鄉。裡的孩子,認不己了。

人們安靜車,一入廂房,放行李,爬己的舖位,就燈滅了。燈滅掉的那一刻,整個世界就沒入鐵輪轟轟隆隆的節奏裡。行駛中的夜行火車永遠是浪漫的,車廂像個祕密的、無人打擾的搖籃,晃著你疲倦的身體;韻律勻勻的機械聲,像一頂溫柔的蚊帳,你密密實實罩在搖籃裡。

君從廣州站車,李佛生,那兩位淳安一同來的莊稼少年一,陪著走。廣州半年,君見了更的生死離散;決回衡山,無論何孩子帶來,繫在身邊。是,還沒,分隔半年,孩子不認了。

我在二○○九年走的這五百二十一公鐵路,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君走過的鐵路。

君的火車在清晨了衡陽,不走了。前面衡山的鐵軌被爆破,斷了。火車裡的人,急焚,面臨抉擇:是坐在車裡等,還是車走路?

那個時代,每一個的、來毫不重的片刻的決定,是一輩子命運的轉折點。

清晨五點,我跨衡陽火車站,冰涼的空氣襲來,像猛烈的薄荷,一子激醒了我。霧鎖城,一片白茫茫。色猶暗,車站前廣場已經站了很人,這時紛紛湊前來,口裡低低呼著名:

攸縣!攸縣!

祁陽!祁陽!

長寧!長寧!

永州!永州!

永州?我趕快那個呼喊「永州」的人,迷霧裡站著一個駝著背的老先生。

怔怔站在那裡,我著他:果現在跟著他走,沒久我就會了永州,那是柳宗元寫「永州八記」、「捕蛇者說」的方啊。為了柳宗元,我特別跟著這老先生走了一段路,在廣場邊那個寫著「永州」的牌子前,深深一眼。

應揚來接我。車子駛了有路燈的衡陽市區,進入鄉間公路,車燈照,像在濕漉漉的雲裡游泳一樣,前後遠近,有茫茫霧氣,路不見。果突有個坑,車子會直衝進。

君很快做了決斷:車走路。

帶著佛生,了火車,開始沿著鐵軌往北走。從衡陽衡山,沿著鐵軌走,約是四十公。君佛生一直走、一直走,在路見,鐵軌斷一截一截的,枕木燒焦黑。君走腳泡,佛生就臂膀伸來,讓扶著走。走二,遠遠見了衡山車站,裡一鬆懈,腿就軟了來,摔在鐵軌。

我沒有,二○○九年的衡山火車站,君所描述的一九四九年的衡山火車站,幾乎一樣。木頭窗子一格一格的,玻璃一層年累積陳舊的灰,從外面望進,朦朧朦朧的,有一個老人拿著掃畚箕專掃。冬日淡淡的陽光,從窗格子裡入,那人的影子拉長長,一直長剪票口。剪票口,不過是兩條木頭扶手。

這時南北沒車。候車室裡一個人沒有,靜悄悄的,牆一個壁鐘,我,我幾乎聽見那分針繞圈遊走的聲音,見那陽光在面移動的速度。

我穿過空空的剪票口,像旅客一樣,走月台,立在鐵軌邊,那鐵軌往前伸展,伸展轉彎的方。這就是君應揚分手的月台。

我有一種衝動。

我跳月台,站那鐵軌,趴來,耳朵貼著鐵軌,聽六十年前那列火車從時光隧裡漸漸行駛過來、愈來愈近的聲音。

後它愈走愈遠。

君佛生離開了鐵軌,沿著泥土路了山凹裡的龍院。那兒滿山遍野是油桐樹,開滿了花苞,還沒有綻放。水田現在已乾,稻子半高,但是荒蕪的不少。走在田埂,迎面來幾個鄉親,君不認他們,他們卻認這是槐生的杭州媳婦,咧開嘴來笑著打招呼。一個肩一根扁擔扛著兩隻水桶的族兄,還水桶擱來,就在那狹的田埂,問槐生族弟是否平安,問戰爭打了哪裡。

我站在龍院的田埂,應揚跟挑水過來的嬸介紹:「這是我妹妹。」

他說「妹妹」的時候,二個「妹」字四聲,說的很重,聽來就是「這是我妹魅」。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圈龍院的族人,姓龍。應揚一個一個介紹給我:

這一位,是你的哥哥。

這一位,你應該叫表姊。

這一位,是你的叔叔——

圍了一圈人,各種親屬的稱謂,全了。

「我記你媽媽,杭州姐,燙了頭髮的。」一個老婆婆說。

「對,我記,還從城裡帶了一個收音機來。」一個叔叔說。

「很,穿旗袍,來這裡住破房子,一點不嫌。」

我站在那棟門窗空了的紅磚房子前面,了很久,已經沒有人住,茂盛的野草長在屋頂,長在屋前屋後的野裡。就是這一棟頹敗的紅磚房,君來接的孩子龍應揚。

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後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滿面驚恐瞪著眼前這個帶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鬧,又踢又打,怎麼不肯接近。

二,又回衡山火車站。鐵軌延伸轉彎的方,剪票口這邊南的月台,火車已經進站了,又是人山人海,弧形的車頂皮,爬滿了人。在門邊,有人一隻手緊緊抓著門的鐵桿,身體吊在車外。每一個車窗,被人體堵塞。

君亂麻,伸手接過孩子,孩子就像觸電一樣哭。奶奶本來就捨不,眼著火車開了,老人趁機說,「那——那孩子還是留來比較吧?」

向來果敢的君,孩子哭發漲的紅臉,火車裡難臨頭的擁擠,這時猶疑了。手伸,又縮了回來,縮了回來,又伸。

哨聲響,火車動了,千鈞重,在一瞬間。

君鬆開了手。

對佛生說,「那,我們車吧。」

後轉身拉奶奶的手,說,「我們——很快就回來。」

佛生,像貨物一樣,從車窗塞進。

龍院的族人一會兒重新挑扁擔幹活了,我應揚走在田埂,邊吃橘子邊談,我問應揚,「後來,你對媽媽有任何記憶嗎?」

應揚一子就紅了眼眶,六十歲的人了,一說衡山火車站,還哽咽。

「有一個印象留來,就是——媽媽在火車裡,頭髮捲捲的。後來,長一點,別人有媽媽,有我沒有,很難過。開始的時候,奶奶還騙我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後來當騙不住了。」

應揚的眼睛深凹,特別明亮。一九八五年一次找他的時候,我從國特飛廣州「認」這個失落的哥哥。在滿滿的人群中,一眼他,我就知:「是他,這就是他。」應揚皮膚黝黑,穿著農民的粗布,帶著底層人民的謙抑神情,過了一輩子挑扁擔、耕土的生活,但是他臉有君的一雙深凹、明亮的眼睛,在洪水般湧動的人潮中,我一眼就認。

應揚抑制著情緒,停了一,後繼續說,「時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譬講,老師跟同學指著你的鼻子說,『你爸是國民黨!』那就像拿刀砍你一樣,我總是,果媽媽在,,隨時回對媽媽痛哭一場,是一這裡,就更難過。每次火車從衡山站裡開來,經過龍院速度還很慢,我老遠就從屋子裡衝,拚命往鐵軌那邊跑,往火車跑過,我追火車,一路追一路喊媽媽媽媽媽媽——我任何一個短頭髮燙捲捲的女人,為那是我媽——是我媽永遠在一輛開動的火車裡,我永遠追不——」

七 不能不遇見你目录+书签九 最普通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