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在最悲壯的情發生時,你六十年後最記的,反是——聽來芝麻蒜皮的。
退休前在榮民工程處負責資料的陳麾東,跟著部隊進入越南時,才十一歲。這十一歲的男孩,注意,法國人沿著中越邊境滿插法國國旗來標示國界。三萬國軍過關卡時,法國軍官指揮著國軍,身的武器全部卸,步槍一堆,輕機關槍一堆,手榴彈另外一堆。
在這個時候,突輪一整個軍樂隊過卡了;他們身背的、抱的、拿的,是鼓鼓、喇叭、號號——這軍樂隊在戰場跑了一千公,翻過十萬山。
一個樂手正卸他巨的法國號,是不知他的法國號應該屬於步槍、機關槍,還是手榴彈的那一堆,正在猶豫,那個一直在旁監督繳械的法國軍官一步踏前來,指著樂器,說,「這不是武器,帶走。」
一個完整的軍樂隊,帶著他們所有的鼓、號、喇叭,就穿過了關卡,進了越南。此後的三年半裡,集中營內國歌照唱、進行曲照奏、激勵士氣的歌聲不斷,這個軍樂隊在亂世中維持禮樂。
的陳麾東後來雖受苦受難,但是他不怨恨法國人。禮讓軍樂隊進入越南的那個片刻的決定動,在他中留了無法忘懷的一種價值意識:那是文明,那是教養。從戰爭的獄中走來,一個法國號,像是使手中最溫柔的武器。
後在鐵絲網圈裡生活的三年半,國軍胼手胝足建了房舍,技術一熟,就木頭茅草在金蘭灣營區建築了一個「宏偉」的「中山堂」,各種戲曲的表演,在裡頭「盛公演」。
你絕對不會,在每靠配糧、四面站衛兵的收容營裡,還有人會認認真真立劇團。河南來的豫劇演員跟著國軍流離越南,在富國島暫時安頓來,做的一件,就是創設「中洲豫劇團」,最克難的方法,表演給患難同胞。一九五三年三萬國軍被送回台灣,中洲豫劇團繼續發展,培養了王海玲這樣一代又一代的藝人,就是今台灣豫劇團的薪火傳遞者。
還記那本《古文觀止》嗎?十七歲的馬淑玲在湖南津市留給趙連發同學的書,被趙連發一路帶永州柳子廟,一路帶進十萬山,一路帶進越南集中營。三百個師生從前五千個師生一樣,坐來就讀書。在沒水沒電的越南煤礦區空開學,這本從河南南陽帶來的《古文觀止》,為唯一的教材。
校長張子靜全校學生分頁相互抄寫,人手一份,後嚴格求:每個人背三十篇。
有一次,夜裡營房失火,一團驚慌中,學生們見校長從草屋裡急急奔來,懷裡抱著一個東西,就是那個海外孤本《古文觀止》——他還穿著睡衣,赤著腳。
這些河南的孩子們,在永州柳子廟時,讀的是書裡柳宗元文章,現在在異國異鄉的寂寞蠻荒裡,雖晚睡覺的稻草墊一翻開就有潮濕的蛆在蠕動,白,他們卻坐在跟著老師朗誦: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風,山高水長。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水落石。曾日月幾何,江山不復識矣!
從烏坵採訪反共救國軍飛回台北的航程,陸軍司令楊嘯比鄰坐。我已經習慣問人祖宗三代的處了,於是探詢他的生,他謙抑微笑答:「越南,富國島。」
我吃了一驚:這位將,是富國島鐵絲網裡頭生的孩?
我很快找楊將的父親,追問細節。
楊景龍,是當年九十七軍的一位營長;九十七軍的二四六團,就是在金城江車站慨允諾帶著豫衡聯中的孩子們繼續南逃的部隊。從長沙發時,九十七軍有完整的六萬人,邊戰邊走了中越邊境時,楊營長身邊剩一百人。妻子懷著身孕,還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失散。一人的偶團聚,是在越南的集中營裡。
鐵絲網裡頭的孤軍,三年半的屈辱艱苦,在這樣風雨動盪中生的一個嬰兒,六十年後,變中華民國國軍的陸軍最高統帥——這個民族個人的劇本,究竟怎麼寫的啊?
一九五三年六月十日,中、法、的國際涉終於有了結果,因內戰孤懸海外三年半的國軍、難民、學生,在海防港搭了軍艦,八後,在高雄港了岸。
兩百零八個豫衡聯中的學生,其中還包括後來寫了《野鴿子的黃昏》的王尚義,在高雄港落,後被送員林實驗中學入學。
在台灣員林,河南南陽的孩子們,山東各的孩子們,跨過江海驚濤駭浪,終於走一來了。陸陸續續,更的少年們來這裡:香港的、澳門的、緬甸的、舟山群島的、陳島的——內戰中被機器「絞」來的股殘軍、孤軍整批撤或零散逃的難民,及他們的孩子們,涓涓細流,慢慢匯入了員林實驗中學。
我偶見新聞,國防部長陳肇敏了豫衡中學六十週年的同學會,,慢點,陳肇敏不是個的南台灣孩子嗎?怎麼會是那個學校的學生?從香港打電話問他,他笑說,是的,因為住近,他就了那個學校,所是在那樣一個難興邦、帶點「孤臣孽子」的濃厚歷史情感中長的沒錯。
「否則,」他說,「我一個草孩怎會投考空軍官校呢?」
有些軌跡,不知怎麼最後會己「圓」來。三十年後,從火災中抱著《古文觀止》赤腳往外跑的張子靜校長,在台灣將書親手奉還當年的少年學生趙連發,說,「將來兩岸開放後,你回老時,書帶回給馬淑玲,告訴,校長代表全校師生向表示謝意。」校長流了眼淚。
六十年後,趙連發真的回了河南,找了馬淑玲,一本《古文觀止》,雙手奉還。
完整的一本書,沒少一頁,是那書紙,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