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脫下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 三十二 死也甘心情願地等你

十月十九日城破後,解放軍在凌亂中找一袋又一袋國軍官兵在圍城期間寫了、貼了郵票,但是沒法寄的信。裡頭有很很訣別書,很很做最後紀念的照片。

林彪圍城指揮部決定了「使長春為死城」的所有部署規劃,是在五月三十日,我讀的這封信,寫在兩後。「耕」,寫給在鄉等候他的深情女子:

芳:

——生活是這樣壓迫著人們,窮人將樹葉吃光了,街頭的乞丐日益增——我因為國難時艱,人的生死是不預算的,但在我個人是抱著必死的信念,所環境驅使著我,我不不將我剩的幾張照片寄給你,給你做為一個永遠的紀念——我很感謝你對我的真誠,你說死甘情願等著我,這話將我的平日不靈的竟感動了,我太慚愧,甚至感動為你流淚——我不敢隨便的將你拋棄,我的永遠的印了你對我的赤誠的烙印痕,至死不會忘記你——

我已感的是我還夠為社會國服務,一直讓我嚥最後一口氣方罷。這是我最後的希望——我的人生觀裡絕對沒有苛刻的求,是淡泊的,是平靜正直的。脫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盡我做國民的義務。

耕手啟

六月一日九時五十二號

這應該是「耕」在戰場寫的五十二封信了。端莊的文體,使我猜,「耕」會不會是一九四四年底毅放了學業、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抗日的年輕人一呢?

那個「芳」,終其一生沒有收這封信。

離開老先生的,我又回人民廣場;那頂著蘇聯戰機的紀念塔,在中午的時分顯特別高,因為陽光直,使你抬頭不見塔的頂尖。我手抓著幾份舊報紙,報導的是同一件新聞。二○○六年六月四日的報導——圍城五十年後的了:

新文化報(本報訊)

每一鍬,會挖泛黃的屍骨。挖了四,怎麼有幾千具!」二日清晨,很市民圍在長春市綠園區青龍路附近一處正在挖掘水管工,親眼目睹量屍骨被挖——

百千的白骨,在長春熱鬧的馬路新建的高樓面。人們圍來觀,老人跟老人竊竊語,說,是的是的,一九四八年圍城的時候——

那個年輕的「耕」——他的屍骨,是否埋在這滿城新樓的水面呢?

解放軍在十一月一日午攻入瀋陽。「批批徒手的國軍,像一群綿羊似的,被趕入車站前剿匪總部軍法處廈內集中」。馬路處是斷了手腳、頭纏著骯髒滲血的繃帶、皮綻開的傷口灌膿生蛆的國軍傷兵。

二十八歲的少校政治教官郭衣洞,後來的柏楊,在瀋陽,正準備開辦《東日報》。他著批的解放軍興高采烈進城,穿著灰色棉軍服,有的還是很年輕的女,擠在卡車裡,打開前的鈕扣給懷裡的嬰兒餵奶。

頭幾,解放軍對「蔣匪」採寬政策,准許國軍士兵「還鄉生產」。於是柏楊穿國軍的軍服,逃瀋陽。在山海關附近,見一個國軍,清澈的眼睛的,是新六軍的少尉軍官,斷了一條腿,鮮血不斷往流,雙肩架在柺杖,走一步,跌一步,跌了再掙扎撐來走。是一個湖南人,對年輕的柏楊說,「我爬爬回,裡還有我媽媽妻子」。

他,會不會是「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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