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解放軍的士兵踩著步進入瀋陽。三年前蘇軍當眾姦殺婦人的瀋陽火車站前，幾乎是同一個點，現在有一個草蓆蓋著的屍體，屍體旁面草草寫著一片白色粉筆字：
我是軍校十七期畢業生，祖籍湖南，姓王，這次戰役，我沒有見一個高級將領殉職，我相信杜聿明一直在東北，局面不會搞此糟。陳誠在瀋陽，不會棄城逃走。所現在我殺，給瀋陽市民，給共產黨，國軍中仍有忠烈士。
國軍中，當有「忠烈士」。譬說，抗日戰爭中幾乎沒有一場重戰役沒有打過的「王牌將軍」張靈甫，一九四七年被圍困在山東臨沂的孟良崮——是的，台北有臨沂街，它跟濟南路叉。整編七十四師深陷於荒涼的石頭山洞中，糧食斷絕，滴水不存。式的火砲鋼管發燙，需水冷卻，才發，士兵試圖己的尿水來澆，但是嚴重脫水，人已經無尿。傷亡殆盡，在最後的時刻裡，張靈甫給妻子寫訣別書，後舉槍盡。
十餘萬匪向我猛撲，今日戰況更趨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我與仁傑決戰至最後，一彈飲訣仁，報國與領袖，答人民與部屬。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待。幼子望養育。玉玲吾妻，今永訣矣！
三三夜，國軍三萬兩千人被殲滅，勝利的解放軍犧牲了一萬兩千人。炸爛的屍體殘塊黏乎乎散落在岩石，土狼在山溝裡等候。山東臨沂孟良崮，
又是一個屍橫遍野、血流滿谷的中國名。
最高統帥蔣介石是從戰場身的，不是不知士兵的艱苦。一九四八年一月他在日記中寫著：
入冬來，每思念窮民凍餓與前方官兵在冰雪中苦鬥惡戰、耐凍忍痛、流血犧牲慘狀，殊為寢食不安。若不努力精進，為期雪恥圖強報答受苦受難、為國為我軍民，其情何慰先烈在靈無忝此生耶。
後他習慣對己鞭策：
注意一，何防止將士被俘使決戰死為榮歸；二，匪攻略中城市、圍困市，達其各個殲滅求的妄，何將粉碎——
我仍坐在加州胡佛研究院的檔案室裡，蔣介石日記。著著就忍不住嘆息：何其矛盾的邏輯啊。為了「慰烈士在靈」的實踐方式，竟是將士立志「戰死」，爭「烈士」。這是日本武士精神。相較，影響歐洲人的是羅馬傳來的概念：戰爭，是為了制敵，當情勢懸殊、敵不制時，保全命實力，不是羞恥的。太平洋戰爭在一九四一年爆發時，有少盟軍是整批投降的？新加坡抵抗了一個禮拜，英澳聯軍司令官就帶領著近十萬官兵向日軍繳械了。
在瀋陽火車站前殺的軍官，此悲憤，難不是因為，他見愈，對己的處境愈覺無望？戰場的勝負，向來僅是戰爭勝敗的一部分已，戰場的背後，是整個國政府的結構：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法治的、教育的——這個絕望殺的軍官，一定見一九四八年的國軍是卡在怎樣的一個動彈不了、無奈何的結構裡吧？
見蘇聯紅軍暴行的台灣人許長卿，從瀋陽津賣茶，有個姓孫的同學認為他有錢，就來跟他商量做一筆生意：許長卿錢，孫同學靠關係跟國防部申請立一個三萬人的兵團。拿國防部三萬人的糧餉，實湊足一萬人就，其他兩萬人的空額，國防部來檢查時，街、火車站招人頭充當臨時「兵」點點名就。這筆生意，淨賺兩萬人的糧餉軍火。至於軍火，拿賣。
「軍火賣給誰？」許長卿問。
孫同學不，就說，「賣給八路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