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在東北,在華北,是雪的氣了。徐州城外一片白氣茫茫,城與城間鋪過的路面,被坦克輜重壓爆裂,凹凸不平;砲彈落處就是一個坑洞,一輛吉普車整個沒入。鄉與鄉間的土路,千百萬輛馬車、牛車、獨輪車軋過,路面被木輪犁一又一的深溝;突的泥塊,迅速結凍後變尖峭的剃刀片,行軍的人,穿著的鞋子被割破,腳被切開。
瀋陽被攻後四,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徐蚌會戰,解放軍稱為「淮海戰役」,全面爆發。八十萬國軍,六十萬解放軍,在祖國的土,砲火相轟,刺刀搏。
「徐州戰場,」我問林精武,「你最記什麼?」
林精武住在台北市的溫州街,那一帶,全是浙江的名:永康街、麗水街、龍泉街、瑞安街、青田街。八十三歲的林精武有時候會走巷口攤子買水果,即使是買個水果,他會穿整整齊齊,走路時,腰桿挺很直。
溫州街的巷子的,有些樹,給巷子添一種綠蔭園的感覺,林精武走在巷裡,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從他身邊走過的人,不會特別他。
除非你知他走過什麼樣的歲月。
林精武,是一個時代的典型。十八歲,就主張離開了福建惠安的,從軍抗日了,沒日本人半年後就宣布戰敗,此後就是來江南北各省分的中國人己的廝殺。講那塵封已久的過,林精武有點激動,後你著他一點、一點調整己的情緒。
印象最深?他說,哪個印象不深?說是援軍馬,你堅守,後你戰全連死光,援軍還是沒來,印象深不深?明知往東走是個口袋,全軍會被圍、被殲,結果最高指令來,就是你往東,印象深不深?糧食斷絕,彈藥盡空,補給不來,連馬的骨頭吃光了,後空軍來空投,稻草包著子彈,一包一千發,直接投,每砸死十幾個己的官兵,你說印象深不深?傷兵千萬的倒在雪裡,沒有任何掩護體,後機關槍像突發暴雨一樣叭咑叭咑過來,血漿噴滿頭滿臉,糊住了你的眼睛,印象深不深?
果說哪個情像惡夢一樣在往後的六十年裡常常午夜浮現,許就是那晚沒吃的豬吧,林精武說。在幾幾夜、不眠不休的戰鬥後,嘴裡是泥土、眼球漲通紅,跟弟兄們坐來在雪開飯——不容易炊班煮了一鍋豬。正開動,一顆砲彈打來,在鍋炸開,耳朵頓時失聰。再回過神來,睜開眼,同伴的頭、腿、手腳,被炸碎塊,模糊的血,就掉進盛豬的碗裡。
另一個難放的,是黃石的死。一生入死的戰友,一槍斃命倒在路旁。林精武背著全身裝備就跪在屍體邊哭,卻沒有時間埋葬他。很當年從軍的愛國青年一樣,黃石報名時改了名,知他是廣東埔人,卻無法通知他的人;滿士兵的屍體,部隊破碎,林精武知,沒有什麼系統會來登記他的陣亡、通知他的屬、撫卹他的孤兒。黃石已戰死,但是「黃石」究竟是何姓、何名、誰的孩子?沒有人知。
為什麼,林精武過了六十年後還覺傷,他說,日本人會盡竟其所他每一個犧牲戰士的指甲骨灰送他人的手,國人會在戰場設法收回每一個陣亡者的兵籍名牌,為什麼我的戰友,卻必須死於路旁像一條野狗?
離開林精武的,帶著一串他一定我帶著吃的紫色葡萄。晚,整條街靜來了,我說的是我夜間寫的金華街——金華是個城市的名字,在浙江。寫室裡,桌沙發堆滿了資料,但是我找了此刻的東西: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解放軍對被包圍的國軍發佈的「勸降書」:
杜聿明將軍、邱清泉將軍、李彌將軍師長團長們:
你們現在已經了山窮水盡的步——四面八方是解放軍,怎麼突?——你們的飛機坦克沒有,我們的飛機坦克比你們,這就是砲炸藥,人們做這些土飛機、土坦克,難不是比你們的洋飛機、洋坦克厲害十倍嗎?——十幾來,在我們的層層包圍重重打擊——你們有那麼一點方,橫直不過十幾華,這樣人擠在一,我們一顆砲彈,就打死你們一堆人——
立即令全軍放武器,停止抵抗,本軍保證你們高級將領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有這樣,才是你們的唯一生路,你們一吧,果你們覺這樣,就這樣辦。果你們還打一,那就再打一,總歸你們是被解決的。
中原人民解放軍司令部
華東人民解放軍司令部
這語言,像不像兩個村子的少年拿竹竿、球棒打群架叫陣的口氣?兩軍對峙,隔幾碼遙。安靜時,聽對方的咳嗽聲。林精武有個勤務兵,飢餓難忍,摸黑共軍的陣裡解放軍一吃了頓飽飯,還裝了一包麵條摸回國軍陣營;他個子矮,又沒帶槍,黑夜籠罩的雪裡,共軍為他是己弟兄。
像少年騎馬打仗玩遊戲,不思議的是,這裡叫的「陣」、打的「仗」,是血流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