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五十二 鹽

陳清山吳阿吉是昭三年、一九二八年生的人,一九四五年國軍在台灣招兵時,他們剛十七歲。

十七歲的男孩子,既不是兒童,不是人,他們是少年。少年的尷尬就在於,他們遠像個人,夠高夠結實,一欠身就一袋米扛在肩,輕鬆跨步就走。但是近,尤其深深他的眼睛,眼睛藏不住那種專屬男孩的怯意不安,那種母親一走遠就緊緊拉著裙角不放的怯意,那種你逼極了會忍不住哭聲來的不安。是,同時有一種輕狂膽,為己離走、山海、闖蕩世界,獨開一條路來的輕狂膽。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像希臘神話裡的人身羊蹄一樣,他帶著孩子的情感步走進人的世界。

十七歲的少年,許就在跟父親一彎腰鋤的時候,許就在幫母親劈柴生火的時候,會突覺,己已經不是孩了。一種現實的觀察力突湧現,他發現,父親背負重物時顯那樣無力,母親從沒有光的廚房裡來,被年幼的弟妹包圍著,的眼神那樣淒苦疲累。這時,少年的責任感油生,他,應該為庭挑一點負擔了。或者,他,該走村子了。

吳阿吉陳清山就這樣離開了卑南鄉。

張拓蕪,這樣離開了他的村子。

他的村子離台東很遠很遠,叫山鄉,在安徽涇縣。安徽在哪裡?它的三點鐘方向是江蘇,五點鐘方向是浙江,六點鐘方向是江西,九點鐘方向是湖北,十一點、十二點方向是河南山東。涇縣,在安徽的東南。

這裡的人,一輩子見過手推的獨輪車江慢慢開的木船,不曾見過火車、汽車或輪船。

張拓蕪本來叫張時雄,後來當了兵,總共逃走過十一次,每逃走一次呢,就換一次名字,最後一次在高雄塞換單位時,一個特務長幫他翻四書,找「拓」這個字,覺不錯,就了,但是張拓蕪不滿意名字有兩個字,山河變色、死生契闊,己的鄉田園已蕪,於是己給己加了一個「蕪」字。

阿吉與清山一樣,拓蕪生在一九二八年;安徽涇縣山鄉台灣台東卑南鄉泰安村,哪一個村子比較窮?難比較。阿吉清山記己中經常沒有米做飯,拓蕪記鄉脖子的人特別;長期買不鹽巴,缺碘,每三、五就有一個脖子的人,脖子面「吊著一個瘤,像牲口項的鈴鐺。者拳,者盆」。

拓蕪阿吉、清山的抉擇是一樣的:十七歲那一年,他在安徽加入了國軍——二十一軍一四五師迫擊砲營三連。

入伍一,見排長時,人敬禮他鞠躬,排長一巴掌甩過來打他倒退幾步,後四川話開罵:「龜兒子喳個連敬禮不會,當你娘的啥子兵嘛。」

十七歲的張拓蕪的一份工,就是砲兵,但他的所謂砲兵,就是做馬做的工:體力拖著沉重的山砲,翻山越嶺,駝重的騾馬。在他的前,繡的不是部隊番號姓名,不騙你,真的,他前繡的真的是那四個文言文的字:「代馬輸卒」——代替馬做運輸的卒!

一九四六年的冬,張拓蕪的部隊行軍了江蘇北部剛剛被國軍從共產黨手中奪過來的鹽城,二十一軍奉命駐紮來擔任城防。從鹽城走來的孩子,有的後來做了將國防部長,譬郝柏村,有的,了文學版,譬台北九歌版社的蔡文甫。這時的鹽城,卻十室九空。

蘇北,是共產黨統治了很久的盤,這次被國軍奪回,城牆插著青白日滿紅的國旗。

不沒經過血淋淋的戰鬥,但是,踏著十二月的冰雪進城,張拓蕪覺鹽城透著怪異——怎,這個城,四周竟沒有護城河。中國哪個城市沒有護城河啊?穿過城門,走進城裡,更奇怪的是,整個城竟沒有戰壕。兩軍劍拔弩張,對峙此久,怎沒有防衛的戰壕?

駐紮處沒有水源,部隊就在城門口找淺淺的一窪水,像是從裡滲來的,紅紅黃黃的,極不乾淨,但是總比沒有水。他們就喝這水,這水煮飯。

二十一軍的一個士兵,蹲在空曠處,草紙是奢侈品,沒有的,他因此找一塊石頭來清理己。當他力一塊冰雪覆蓋的石頭掰開時,發現石頭面竟是一隻手臂,一隻穿著軍服的手臂,凍青色的。

原來不是沒有戰壕,所有的戰壕被掩埋了。戰壕挖開一,裡頭埋了七百具屍體,是共軍的。這溝裡躺著的所謂共軍,張拓蕪知,很不過是被拉來的農孩子。挖來的屍體,摸摸軍服裡的口袋,每個口袋裡有被雪水浸透了的書親人的照片。

等一,班長說,果城內有戰壕,那麼城外就一定有護城河。

二十一軍在城牆外應該是護城河的方開始挖掘。

雪停了,凝結冰,剷子敲,空空響。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株樹,唯一突面的是水塘邊高高矮矮的蘆葦,水塘被雪覆蓋,蘆葦在冬裡一片衰敗,像鬼魅般的黑色斷齒。

年後,張拓蕪讀瘂弦的詩,他馬就鹽城這一片孤苦寒瑟、萬物芻狗的冰封平原。

二嬤嬤壓根兒沒見過退斯妥夫斯基。春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鹽呀!使們就在榆樹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完全沒有開花。

鹽務臣的駱隊在七百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沒有過。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鹽呀!使們嬉笑著雪搖給。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了武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的裹腳帶,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夫斯基壓根兒沒見過二嬤嬤。

他們總共找三千具屍體,扔在護城河裡。全是四十九軍的國軍,前繡著「鐵漢」二字,是王鐵漢的部隊。因為冷,每個被挖來的人,雖面色鐵青,但是眉目清楚,很沒有閤眼,突的眼睛對著淡漠的空,像醃過的死魚。

這三千具屍體,很,概是十七歲。

原來二十一軍這段日子飲的、煮粥的那窪紅紅黃黃的水,是屍體混著融雪逐漸滲來的血水。

拓蕪的部隊在重埋這些無名無姓的屍體的時候,差不就是吳阿吉、陳清山在鳳山開始行軍的時候。他們的班長說,走中午就回來吃飯,所什麼不帶。但是他們一直走一直走,口令讓他們停住時,發現這是高雄港;一艘又一艘的運輸艦靠在碼頭,等著送他們中國的戰場。

深冬啊,一九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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