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洞，我的燭光
佛學裡有「加持」一詞，來梵文，意思是超乎尋常的力量附加在軟弱者的身，使軟弱者勇氣毅力，扛重擔、度過難關。
寫「江海一九四九」的四百中，我所的「加持」，不思議。
為了給我一個安定的寫環境，同時又給我最的時間由，香港學爭取孔梁巧玲女士的慨支持，前所未有創造了一個「傑人文學者」的教授席位，容許我專一致閉關寫一整年。
港的「龍應台寫室」在柏立基學院，開門見山，推窗是海。山那邊，有杜鵑啼叫、雨打棕櫚，海那邊，有麻鷹迴旋、松鼠奔竄。這裡正是當年朱光潛散步、張愛玲聽雨、胡適發現香港夜景璀璨驚人的同一個點。
我清早山，進入寫室。牆貼滿了圖，桌堆滿了書籍，攤開各式各樣的真跡筆記、老照片、舊報紙、絕版雜誌。我是歷史的學生，面對「林深不知處」的浩瀚史料，有紅帽踏進興安嶺採花，每一條幽深徑，有衝動一頭栽入，但是每一個分岔口，很痛苦：兩條路，我走，知：路有沒有盡頭？盡頭有什麼樣的風景？
我覺時間不夠，我覺，我必須秒為單位來計時，仍舊不夠。
卡夫卡被問，寫時他需什麼。他說，一個山洞，一盞蠟燭。柏立基寫室在二○○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蠟燭。每黃昏，人聲漸杳，山景憂鬱，維利亞海港的空，逐漸被黑暗籠罩。這時，淒涼、孤寂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像濕濕的霧一樣，滲入寫室。
我已經長時間「六親不認」，朋友們邀約午餐，的標準答覆是，「閉關中，請原諒，明年關再聚」。
但是，當淒涼孤寂霧的腳步入侵寫室的時候，會有朋友熱飯熱菜，一盒一盒裝，送寫室來。有時候，一張紙條不留。
夜半三更，仍在燈讀卷，手機突「叮」一聲，哪個情的朋友傳來簡訊，有一句話：「該睡了。」
有時候，一埋首案頭十八個時，不吃飯、不走動、不門，這時肩膀僵硬、腰痠背痛，坐著腿浮腫，站來頭暈眼眩。後，隔就會收台灣快遞郵包，打開一，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維他命，加按摩精油、容面膜。字條有娟秀的字：「再偉，不犧牲女人的『貌』！」
披星戴月、江南北採訪的時候，紀錄片團隊跟拍外景。所有夠像的通工具了：火車、汽車、巴士、吉普車、渡輪、汽艇、直升機。在山海感覺最疲憊、最憔悴的時候，我見工夥伴全神貫注，後一種篤定的、充滿信任的聲音說，「一定會很。」
最後的兩個月所有資料搬台北，對文字最後精確的琢磨。朋友們知我每睡在辦公室的沙發，動形了一個「補給隊」：筆記電腦寫太辛苦？二，新的桌電腦已經送、裝。沒法放鬆？二，全新的音響設備送。颱風、淹水？「來，來我的飯店寫。房間已經準備。」冰箱空了？鮮奶、水果，礦泉水，馬送過。
因為寫，連定期探的母親，被我「擱置」了。但是夜半寫時，我會突己嚇己：果「關」時，母親不在了——你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二，焦慮打電話給屏東的兄弟們探問，他們就在電話裡說，「媽媽我們照顧著，你專寫書就。」
萬籟俱寂的時刻，孤獨守在「山洞」裡，燭光豆，往往覺慌、害怕，信動搖，懷疑己根本不該走進這不見底的森林裡來。這時電話響，那頭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情感溫暖，說，「今有吃飯嗎？」
一稿完時，每日理萬機的朋友，丟了公司，妻子跑來書稿校對。十五萬字，一個字一個字檢閱，從早做晚，十二個時高度聚焦不間斷。離時，滿眼血絲。
我身邊的助理，是年輕一輩的人了，距離一九四九，比我更遠，但是他們巨的熱情投入。每個人其實手中有很其他的工，但是在這四百中，他們這本書的工當一種理的實踐、社會的奉獻，幾乎一種「義工」的情操在燃燒。
所有的機構，從香港學、胡佛研究院、總統府、國防部、空軍、海軍司令部縣政府方文獻會，傾全力給了我支持。
所有的個人，從身邊的朋友台灣中南部鄉的台籍國軍台籍日兵，從總統、副總統、國防部長退輔會的公務員，從香港調景嶺身的耆老、徐蚌會戰浴血戰的老兵東北長春的圍城倖存者，還有澳洲、英國、國的戰俘親身經歷者，慷慨坐來跟我談話，提供己一輩子珍藏的資料照片，那種無的信任，令我驚詫、令我感動。
我對很、很人做了口述，每一次口述長達幾個時，但是最後真正寫入書中的，有一半不——我需一百五十萬字才「比較」完整呈現那個時代，但是我有力寫十五萬字。他們跟我說的每一個字，他們回憶己人生時的每一個動眼神，雖沒有直接進入書中，卻為整本書最重最關鍵的養分、我中不或缺的定位座標。
我認識，過程中每一個我說過話的，是我的導師。
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民偉。他謙溫暖的待人接物，很難像他是個業的功企業。但是當你坐來安靜聆聽他回憶屬於他的一九四九，知他曾經在一九四八年的海熱血奔騰參加「反饑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曾經在清華學激動關國是，你就了解了為何六十年後他對香港的社會回饋此認真。雖他的故沒進入書中，但是他的敘述給了我歷史的深度。
寫最後一個禮拜，體力嚴重透支，幾度接近暈眩，弟弟將我「架」醫院做體檢。有一晚，在連續工二十個時後，樓梯一腳踏空，摔，扭傷了腳踝。
這時，一個香港的朋友來我；友專程來，情深義重，我一子崩潰，抱頭痛哭。累積了四百的眼淚量，三分鐘內暴流。
累積的，不僅是體力的長期疲累，不僅是精神的無言說的孤獨，還有這四百中每沉浸其中的歷史長河中的哀傷荒涼。那麼慟的生離死別，那麼重的不公不義，那麼深的傷害，那麼久的遺忘，那麼沉默的痛苦。
，我還陷在那種種情感中，我就無法抽離，我就沒有餘情感昇華為文字。
所我忍住己的情感、淘洗己的情緒，空間騰來，讓文字醞釀己的張力。我冷來，文字才有熱的機會。
三分鐘讓眼淚清洗己的鬱積時，我同時「江海」的研究寫過程裡，我受少人的認真呵護。我知己並不特別值他們的愛，他們是在對一個「軟弱者」慷慨給予「加持」，因為他們見這個「軟弱者」在做一件超過力的情，這件情所承載的歷史重量，在他們中最柔軟、最脆弱的方，有一個不離不棄的位置。
有幸我的同代人這樣攜手相惜，一為我們的一代——在他們一一轉身、默默離前，寫《江海一九四九》，向他們致敬。我的山洞不黑暗，我的燭光不昏晦，我感覺湧動的感恩無盡的謙卑。
二○○九年八月十七日，台北金華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