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說賽腳開始,歡呼來。有的往前挪椅子,有的揉眼皮,有的按捺不住站身,精神全一振。方才誰沒留意,這會兒忽見門外廊子站一個黃臉婆子。人雖老,神氣決不凡,腦袋梳著蘇頭橛子,油光光翹來的髻,罩黑絲網套,插兩朵白茉莉,一朵半開的粉紅月季。身雖是短打扮,一碼黑,褂子的寬花邊夠艷,前掖一塊一塵不染的雪白帕子,兩隻腳包賽一對緊繃繃烏黑粽子。鞋任嘛裝飾沒有,反倒入眼。
呂顯卿低聲問喬六橋:
「這是誰?」
喬六橋說:
「原本是佟爺老婆的隨身丫頭。佟奶奶死後,一直住在佟。原叫潘嫂,現叫潘媽。您那雙黑腳夠嘛色?」
「少見的!憑我眼力,恐怕腳的功夫更。你們這位佟爺花哨嗎?」
喬六橋斜眼瞅一佟忍安,離太近,便壓低聲兒說:「跟您差不離兒。」又說,「潘媽這臉兒夠嚇人的,誰不會找鬧。」
「六爺這話差了!腳不臉,顧腳不顧頭。誰還全照應著。」
兩人說笑聲來。佟忍安對潘媽發了話:
「預備就來吧!」
伙等著佟女眷們一個個來亮腳。誰知佟忍安別有一番佈置,聽門兩邊隔扇嘩啦嘩啦打開了。現佟人深居的三院。院中花木假山石頭欄杆鞦韆井台瓷凳給中秋明月照一清二楚,面亮賽水銀鏡子。這夥人沒一個抬頭望月,滿處尋腳。見連著東西南北房長長一條迴廊,掛一串角子燈。每盞燈一個房門,全閉著。潘媽背過身子,啞嗓門叫一聲:「開賽了!」又是嘩啦嘩啦,各個廂房門一全打開,門首掛著各色繡花門簾,門簾貼著紅方塊紙,墨筆寫著:壹號、貳號、叁號、肆號、伍號、陸號。總共六個門兒。伙幾乎同時瞧見,每個門簾邊留了一截子一尺長短的空兒,伸來一雙雙腳,這些腳各有各的飾,紅紫黃藍、描金鑲銀、挖花繡葉、掛珠頂翠,賽稀世奇寶,即使仙凡,這場面,照樣犯傻。剛剛站在廊子的潘媽忽不見,賽土行孫打鑽走。
人中,有呂顯卿潘媽人老身子重,行路卻賽水飄,腳耐世絕少。他這法放在裡沒說。
佟忍安對呂顯卿說:
「居士,我幾次賽腳,是亡妻生前主辦。這法兒是琢磨的。為的是,請來評腳的客人有生有熟,熟人礙情面,不持平論。生人更難開口說這高那低,再有我的兒媳婦怕羞,拿門簾擋臉,別見怪。」
「這這!鄙鄉同是民間賽腳,客全是遠處各特意趕的,誰不認誰。您這兒全是內眷,這樣做再不過。否則我們真難品頭論足了。」
佟忍安點點頭,又對伙說:
「前日,喬六爺個主意說,每個門簾寫個號碼,各位過腳,品高低,記住號碼,回廳裡。廳裡放張紙,寫各位姓名,後邊再寫甲乙丙。各位就按裡高低,在甲乙丙後邊填號碼。甲字最為首,依次排三名來。各位聽明白?這樣賽不?」
「再明白不過!再妙不過!又簡單又新鮮又玩,喬六爺真是才子。主意帶著才氣!來吧,快!」呂顯卿已經勁,精神百倍,急直叫。
眾人叫,鬧著快開始。這一行人就給佟忍安帶領繞廊子由東向西,在一個個門前停住觀摩品味琢磨議論,少不驚怪喧嘩驚叫一通。
戈香蓮坐在門口。見一些高矮胖瘦人影,給燈照在門簾。有認有不認,亂七八糟分不哪是哪位,卻見他們圍在腳前呼叫絕議論開:
「這雙腳,有『七十字法』,字字夠。我猜這就是佟兒媳婦,對不?」
「居士,您剛才說,『七字法』中有個『香』字,現在又說『七十字法』,肯定跑不掉『香』字,我問您這『香』字打哪來的?」
「喬六爺,咱文人蓮,不傷雅,戶人,哪有不香理。唯香一字,神會。」
「佟爺,方才說賽腳會許不許摸,聞一聞總吧!呵?哈哈哈哈!」
香蓮見門簾一個人影矮來。一緊,才抽進腳來,又見旁邊一個矬胖影子伸手拉住這人,嘻嘻哈哈說:
「喬六爺,提『香』字,我們蘇州太守是蓮癖,他背一首山歌給我,我背給您聽,『佳人房中纏金蓮,才郎移步喜連連,娘子呵,你的金蓮怎的,宛冬斷筍尖,又像五月端陽三角粽,又是香來又是甜。又比六月中香佛手,還帶玲瓏還帶尖,佳人聽罷紅了臉,貪花愛色恁個賤,今夜與你兩頭睡,金蓮就在你嘴邊,問你怎麼香來怎麼甜,還請你嘗嘗斷筍尖!」
這人蘇州音,念來似唱非唱。完,有人笑有人拍手,有人說不雅,有人拿它跟喬六橋開。卻給香蓮解了圍。
忽一個聲音熟,叫:
「各位再往,的還在後邊呢!」
一群人應聲散,在西邊一個個門前腳談腳,卻沒有剛剛在己門前熱鬧。後來卻在一處賽油鍋潑水賽喧鬧開了。有人說:
「簡直鬧不清,哪個是您媳婦了!」
又是那熟的聲音:
「哪腳,就哪個,這腳,就這個!」
香蓮忽覺這是二少爺佟紹華的嗓門。模糊有點不妙,蠻有握的手竟捏汗來。耳聽這夥人,說說笑笑回前廳,打打鬧鬧填號碼。一會兒,佟紹華在廳唱票來:
「喬六爺——甲一乙二丙六,呂老爺——甲一乙二丙四,華七爺——甲二乙一丙四,牛五爺——甲一乙二丙三,蘇州白掌櫃甲二乙一丙四,蘇州丘掌櫃甲一乙二丙五……票歸來,壹號甲最,為首,貳號次,二,肆號三。」
戈香蓮歡喜,一時門簾顯亮了。又聽佟紹華叫:「潘媽,拉門簾,請各位少奶奶、姑娘,見見諸位客人!」跟著香蓮眼前更一亮,幾十盞燈照進眼睛。卻見前廳輝煌燈火裡滿是客人,周圍各房門口坐一個花樣兒的女人。
佟紹華賽剛給抽了三鞭子,十分精神,那張油臉鼓眼珠,今兒分外冒光,雙手舉著一張寫滿人名號碼的灑金硃砂紙,站在前廳外高聲兒叫:
「壹號,白金寶,我媳婦!你來謝謝諸位老爺!貳號,戈香蓮,我嫂子;肆號,董秋容,是我弟妹。餘三個是我丫環,桃兒、杏兒、珠兒。各位請來吧!」
戈香蓮傻了!是少奶奶,該壹號,怎麼貳號?是弄錯還是佟紹華誠搗鬼?回頭一瞧,門簾貼的居就是貳號。是憑己的腳,寫嘛號碼該選一呀!不信會敗給白金寶,但拿眼一瞧就奇了,白金寶賽換一雙腳,玲瓏嬌,隱隱一雙淡綠鞋,分明兩片蘋果葉子,鞋頭頂著珠子,刷刷閃光,又賽葉子顫悠悠的露水珠兒。這會兒正打屋裡來,邁步完全不同往常,繡花羅裙,就賽打面飄過,腳尖在裙子邊,忽露忽不見,逗人眼饞。香蓮身走屋時,本打算拿鞋的那對蝴蝶壓壓白金寶,一提裙腰,蝴蝶來了,兩隻腳乍乍虎虎支支楞楞,有露沒藏賽叉魚的叉子,劈著兩個尖。那白金寶走眾人前,萬福行禮,右腳沒露,左腳誠往外一閃。這一閃叫人不滿眼,再一眼又不。香蓮給這一閃呆了。原本白金寶的腳比己,怎麼顯比己還?一刀切一塊不!鞋子更是奇講究,連鞋底牆子、底牙、褲腿套全是精緻的繡花。香蓮打沒見過這麼貴重花哨的鞋子。己這印花蝴蝶不過奶奶打香粉店花二十個銅子兒買的,一比,太窮氣了。
這種場面,一透窮氣,就洩了氣!打腳底腰叉子全發涼。恨不撥頭跑回屋,關門躲來。潘媽招呼珠兒、杏兒、桃兒端三個青花瓷礅子,放在當院,請三位少奶奶坐。香蓮拿裙子腳罩住,偏偏剛才為了露蝴蝶,裙腰往提,腰帶扎又緊,拉不來,腳賽淨晾在外邊給醜。不敢瞅己腳,不敢瞅白金寶的腳,更不敢瞅白金寶的臉。白金寶臉兒不定光彩呢!
佟忍安對呂顯卿說:
「居士,打這評選結果,你果不凡。您其它各位有的一錯兩對,有的兩錯一對,有的名次順序填倒,唯有您號碼對,順序對。不知您品評金蓮按嘛規格?」
呂顯卿聽了意,才開口,喬六橋搶過話打趣:
「還是那七字唄!」
呂顯卿剛剛比學問栽了,這次不再栽,嘴皮子鼓勁兒說:
「七字法是通法。品蓮分等級的。」
「怎麼分法,請指教。」佟忍安一追問,兩人又較量了。
「這先說六個字。」
「不是七字又六字了?愈說愈糊塗了!」喬六橋嘻嘻哈哈說,一邊跟旁人擠眉弄眼,拿這山西佬找樂子。
呂顯卿是老江湖,當明白。他決意給這些傢伙點真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