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一睜眼,雪花就沒完沒了。午後,足足積了兩寸厚,、牆沿、缸邊、石凳面、欄杆,鬆鬆軟軟。粗細樹杈全賽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細的細勾。鮮鮮臘梅花兒,每朵賽含一口白棉糖。
今兒是燈節,佟兩扇門關同一扇。串門來的拍門環,守在門洞裡一個傭人,截門就喊一嗓子:
「全瞧燈啦,沒人!」
其實人在,媳婦們在房裡收拾腦袋飾腳,丫頭們在廊子走來走,往各房送熱水送東西送吃的送信兒。個個穿鮮戴艷,臉莊重,又賽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陣子那勁頭。
這當兒,佟忍安正在前廳,陪著喬六橋、華琳、牛鳳章、陸達夫山西來的愛蓮居士呂顯卿喝茶說話。幾位一碼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爺沒戴帽子卻剛剛剃過頭,瓢賽的光溜溜。喬六爺不比平時那樣漫不經,襟沒折,扣扣端正,賽唱戲一樣。
這次不比次,冬門窗全閉著,人中間放著銅盆,盆裡的火炭打昨後晌燒個通宵,壓沒壓過,此刻燒正熱。隔寒氣的玻璃熱冒汗,滴答水兒。迎面紅木條案擺著此逢年必擺的插花,名叫「玉堂富貴」。是拿硃砂海棠白碧桃各一枝,牡丹四朵,水仙四頭,雜著樣兒色兒,栽在木槽子裡。紅是紅白是白黃是黃綠是綠高是高矮是矮嫩是嫩俏是俏,沒風吹,卻一種一種香味替換著飄過來。打這人鼻眼兒鑽來,再鑽進那人鼻眼兒。不快活快活!
喬六橋一口茶,滋滋咂咂嘴說:
「佟爺,今兒這茶香,是打正興德買的?」
佟忍安說:
「正興德哪來這樣茶?這是我點名打安徽弄來的。一般茶喝兩碗才有味,這茶熱水一沖味兒色兒全來了。不信,你們就相互瞧瞧,賽不賽蹲在荷花塘裡照那色,湛綠湛綠。它不單喝著香,三碗過後,再茶葉倒進嘴嚼,嫩賽菠菜子。」
喬六橋瞧眾人臉,忽叫:
「不是,伙快瞅牛五爺的臉,活賽陰曹府的牛頭,碧綠!」
眾人一齊哈哈哈哈笑。陸達夫笑腦袋使勁往後仰,喉結在脖子直跳。
牛鳳章晃著腦袋說:
「牛是五葷。驢、馬、狗、騾、牛,各位不嫌膩,管來吃我!」
陸達夫說:
「吃快吃,立春過後再殺牛,就『杖一百,充烏魯木齊』了!」
眾人又是笑。
佟忍安偏臉朝呂顯卿說:
「您喝這茶名叫『太平猴魁』,居士知它的來歷?」
呂顯卿搖頭沒言語。他佟忍安一直暗較勁,誰搖頭誰就窘。
喬六橋說:
「這茶名怪,八有些趣。」
佟忍安正等這個話引子。馬說:
「叫六爺說著了——這是安徽太平產的茶。據說太平縣有石峰,高百丈,山尖生茶,採茶人不,就馴養一群猴子,戴竹帽,背竹簍,爬採。所叫『太平猴魁』。這茶來稀罕吧!再說它長在山尖,整叫雲霧煨著,味兒空靈清遠。」
「空靈清遠這四個字。」華琳忽說,他手指著茶,眼珠子卻沒瞧茶,說,「難人間有這茶,惜沒這樣畫!」
佟忍安說:
「今兒我不是茶畫配一塊兒,是拿它腳配一塊兒的。」
呂顯卿抓住話茬就說:「佟爺,您次總開口閉口說什麼神品。眼見為實耳聽虛,說這茶倒有股子神勁,腳的神品還沒見著。就等今兒賽腳會了,是總不著,別怪我認為您佟『眼高』——『腳低』了。」說完嘿嘿笑,賽打趣兒,又賽找茬兒。
佟忍安聽罷面不更色,提茶壺,拿指頭在壺肚輕輕敲三。應聲忽嘩啦嘩啦一陣響,通向三院的玻璃隔扇全打開,一陣寒氣撲進來。熱的涼的一激,差不全響響的打噴嚏。這幾噴嚏,反倒清爽了。見外邊一片白雪景,又靜又雅。呂顯卿抬屁股急著瞧。佟忍安說:「居士稍安勿躁,這次變了法兒,不必屋,坐著就行。各位穿戴暖,別受涼凍了頭。」眾人全來,有的拿外邊的氅斗篷披,有的打帽筒取帽子戴。
嘛聲兒沒有,又見潘媽已經站在廊子。還是一身皂,在髮箍、襟邊、鞋口,加了三黃邊。這三就十分扎眼。黑緞裹腳打腳脖子人字樣緊繃繃直纏膝蓋邊,愈顯腳,釘頭一般戳在。喬六橋忽昨兒在義升牛五爺的話,著意打這腳點邪味來。愈愈不來,回頭正請教陸達夫,見佟忍安朝門口潘媽那邊點點頭,再扭過頭來潘媽早不見了,賽一陣風吹走。跟著一個個女子,打西邊廊子走來,走門前,或停住俏一立,或左右錯著步轉來轉繞兩圈,或半步不停行雲流水般走過,卻腳清不清閃露一。這些女子牛五爺全認,是桃兒杏兒珠兒,還有個新來的丫頭草兒。四少奶奶壓場在頂後邊。個個腳賽五月節五彩絲線纏的粽子,花花綠綠五光十色一串走過。已經叫諸位蓮癖花了眼。陸達夫笑著說:
「這場面賽過今年宮北街的花燈了!」
「我是走馬燈,眼珠子跟不,快蹦來了!」喬六橋叫著。
座中有呂顯卿華琳不吭聲。不知口味高還是這樣才顯口味高。
忽潘媽來說:
「少奶奶頭暈,怕賽不了。」
眾人一怔,佟忍安更一怔,瞅瞅潘媽,似是不信。潘媽那張石頭臉除橫豎折子,嘛不來。佟忍安口氣發急的說:
「客人等著,這不叫人掃興!」
潘媽說:
「少奶奶說,請二少奶奶先來。」
佟忍安手提茶壺嘴對嘴慢慢飲,眼珠子溜溜直轉,忽冒光,賽悟嘛來,忙點頭對潘媽說:
「,請二少奶奶先來亮腳。」
潘媽一閃沒了。
等片刻,打西廂房那邊站四個女子,身穿藍水綠桃紅月黃四樣色的衣裙,正是桃兒杏兒珠兒草兒,一人一長杆竹掃帚,兩人一邊,舞動竹帚,齊刷刷,隨著雪霧輕揚,漸漸開一條兒,黑黑露雪邊的方磚,直這邊門前台階。丫環們退,門簾一撩,簾拴的銀鈴叮叮一響,白金寶火苗子賽的站在房門口。見一身朱紅裙褂,雲字樣金花繡滿身,外披猩紅緞面斗篷,雪白的羊皮裡子,又柔又韌又俏又賊的身段全托來。這一比戲台將帥場,勢頭就是奪魁來的!頭髮高高梳個玉蔥朝髻,抓髻尖插一支金簪子,簪子頭掛著玉豐泰精製的紅絨鳳,鳳嘴叼著串珠。每顆珠子是奇寶珠,搖搖擺擺垂來,閃閃爍爍的珠子後頭是張紅是紅、白是白、艷麗照人的臉兒。站在高門坎裡,獨獨不見腳。喬六橋、牛鳳章、陸達夫,連同呂顯卿,翹屁股,伸脖子腆臉往裡瞧。
瞧著,瞧著,終於瞧見一隻金燦燦腳打門坎裡邁來,賽一隻金雞蹦來。立即聽喬六爺一聲尖叫,嗓子變了調兒。打古今,沒人見過金鞋,是金線繡的,金箔貼的,純金打的,誰猜不透。跟手另一隻邁門坎外邊,左挨右,右挨左,並頭並跟立著;賽一對金元寶擺在那裡。等眾人剛剛,便扭扭擺擺走過來,每一步竟在青磚留個白腳印。這是嘛,腳底沒雪,哪來的白印子?白金寶一直走這邊台階。眾人眼珠子跟在腳跟後邊細一,居是粉印的白蓮花圖案,還有股異香撲鼻子。一時眾人傻了。呂顯卿站來恭恭敬敬躬身:
「二少奶奶,我愛蓮居士為盡腳鞋,沒料在您跟前才真開了眼。您務必告我,這銀蓮怎麼印在的。您是不叫我在外邊說,我擔保不說,什麼時候說了,什麼時候我就我的姓倒著寫。」
喬六橋叫著:
「別聽他的,『呂』字倒過來還是『呂』字!」
呂顯卿連忙搖手說:
「別聽六爺的!他是唸書的,眼兒,我們買賣人哪這麼計。您是不信,告了我,我馬舌頭割!」
陸達夫取笑:
「割了舌頭,你還會拿筆寫給別人。」
「說完乾脆就他活埋了。」喬六橋說。
眾人笑。呂顯卿窘,還是知。
白金寶見戈香蓮不露面,不管真有病還是臨陣怯逃,己手就一震底,奪魁已經十拿九穩,裡高興,便說:
「還叫居士割舌頭,您管張揚我不在乎。我白金寶有九十九個絕招,這才拿一招。您瞧——」
白金寶坐在凳,腳腕子擱在另一條腿,輕輕一掀裙邊,將金煌煌月彎彎腳露來,眾人全站身,不錯眼盯著。白金寶一掰鞋幫,底兒朝,原來木底子雕刻一朵蓮花,凹處鏤空,通著裡邊。再打底牆子一拉,竟拉一個精緻抽屜,木幫,紗網做底,盛滿香粉。待眾人,就抽屜往回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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