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睜眼,沒睜眼,鬼市的人眼珠子睜賊亮。打趙窯牆子河邊,這一片窩棚鋪籬笆燈房中間,那些繞來繞又繞回來的羊腸子兒,亮前擺鬼市。最初是喝破爛的,喝來的舊衣破襖古瓶老鍾爛鞋髒帽廢書殘畫,缺這兒少那兒的日雜物,拿筐挑來賣。藉著黑咕隆咚不清,打馬虎眼,充壞,有錢人誰不來買這些爛貨。是,不總一個樣,話不該老這麼說。漸漸有人拿來貨新貨真貨,卻是一手錢,一手東西。買賣一,撥頭便走,回頭再找,互不認帳。人稱「幹」。為嘛?因為幹這行當是賊,偷東西來銷贓。膽的敢賣,膽的就敢買。有些有錢人的敗子,臉皮薄,不願在當鋪古玩鋪舊貨鋪露面,就拿東西這兒找個黑旮旯一站等買主。哪位是懂眼,真三子兩子兒,買的字畫珠寶玉器瓷器手飾擺飾善本書孤本帖。這一耐,二運氣,兩樣碰一塊,財發炸了。
今兒,擠來擠人群裡,有個瘦老頭子,縮頭藏臉,不打燈籠,眼珠子卻在人縫裡亂鑽。忽,賽過貓見耗子,撞開幾個人一頭撲過。牆邊,挨著個破櫃子,蜷腿蹲著一個男人,跟前鋪塊布,擺著一個白銅水煙袋,一個漆描金梳妝匣兒,幾卷繡花被腰子,還有三雙鞋,是紅布藍布,雙合臉,極窄極薄,鞋尖又短又尖賽烏鴉嘴,津衛不見這樣的鞋。瘦老頭子一抓來,翻過來掉過一,就喊:
「呀!鴉頭履,蘇北坤鞋!」
這男人癟腦門鼓眼珠子,模樣賽蛤蟆。仰臉瞅瞅這瘦老頭子說:「碰內行,難。您?」
瘦老頭兩個膝蓋「嘎巴」一響蹲來,低聲說:
「全!這兒壓根兒碰不這鞋!」
這瘦老頭子怪。在鬼市買東西,碰中意的裝不懂不在意不中意,哪見了寶似的!更怪的是賣東西的蛤蟆臉男人,並不拿賣東西的架式,賽見了寶。問:
「您喜這玩意兒吧?」
「說的是。告我您這鞋哪弄來的?您是南邊人?」
「您甭問,反正不是北邊人。老實告您,我喜這玩意兒,今江南幾省鬧著放腳。鞋扔處是,連廟裡是,河裡還飄著……」
「造孽造孽!」瘦老頭子連說兩句,還不盡意,又加一句,「還不腳剁呢!」沉一氣壓住便說:「您該逮這機會各樣鞋趕緊收羅些,趕明兒說不定是寶貝。」
「說的,您真懂眼。聽說,北邊還不時興放腳?」
「鬧鬧了,放腳的還不,叫喚卻夠凶,依我這風剎不住,有今沒明。」瘦老頭子直嘆氣。
「是呵,我聽說了,這才趕緊弄幾麻袋南邊的鞋,北邊轉轉,料碰像您這樣有人肯花錢存一些。我打算賣一些南邊的,買一些北邊的,說不定鞋湊全了呢!」這蛤蟆臉男人說:「我已經存了滿滿一屋子!」
「一屋子?」瘦老頭子眼珠子刷刷冒光,「呵,寶呵,你這次帶來是嘛樣的?」
蛤蟆臉男人抿嘴一笑,打身後麻袋裡掏兩雙鞋遞給瘦老頭子,不說話,賽考考這瘦老頭子的修行。
瘦老頭子接過鞋一,是舊鞋,底兒踩薄了。式樣怪異極。鞋幫挺高,賽靴子高矮,前臉豎直,通體一碼黑亮緞,貼近底牆圈一繡花緞邊。一雙繡牡丹壽桃,花桃間拿線縫幾個老錢在頭,這叫「富貴雙全」。另一雙繡松葉梅花竹枝,松托梅,梅映竹,竹襯松,這叫「歲寒三友」。再木底軟底中間夾一片黃銅。打鞋尖,再打尖吐來,朝彎半個圈再伸向前,賽蛇洞。瘦老頭子說:
「這是古式晉鞋。」
蛤蟆臉男人一怔,跟手笑了:
「您真行!懂這鞋的人不!」
「這鞋賣?」
「貨賣識,別說價了,您給少,我拿著。」
這前後五雙瘦老頭全,掏五兩給了。說這些錢買五雙銀鞋富裕。蛤蟆臉男人趕緊銀子掖進懷裡,滿臉帶笑說:
「說句老實話,這鞋現在三文不值二文。我不是圖您錢,是打算拿它買些北方鞋帶回。您是藏著各樣北方鞋,咱們換了,省動錢!」
「那更!您還有嘛鞋?」
「老先生,您雖見識廣,浙東八府的鞋恐怕沒見過吧!」
「打早聽說浙東八府稱奇,我二十年前見過一雙寧波腳,二寸四。頭兩年見過京城一女子,腳二寸二。那真叫頭啦!」
「那比不過廣州東莞腳,二寸剛剛掛點零。一雙鞋,一抓全在手裡。還有福建漳州一種文公履,是個唸書人琢磨來的,奇絕!」
「嘛絕法?」
「竟有股書卷氣。有一卷書。」
「呵!你有?帶來了嗎?」
「在旅店裡。您換,咱說時候。」
急不快,兩人定準轉這時候在前邊牆子河邊一棵歪脖老柳樹邊碰面。轉按時,換十分意,賽互相送禮。又約三,互換後,這瘦老頭提著十雙鞋穿過鬼市滋滋樂呵呵往回走。走一個拐角,是些折騰碑帖字畫古董玩器的。見牆角站著一個矮人,頭卷檐帽兒壓著眼皮,胳肢窩裡夾一軸畫,邊露個青花瓷軸。
瘦老頭子一這瓷軸就知這畫不一般。問價。
對方伸右手,食指中指疊在一,翻兩翻,一個字兒:「青。」
鬼市的規矩,說價遞價給價價還價爭價,不說錢數,打手式暗語。俗稱「暗春」。一是肖,二是,三是桃,四是福,五是樂,六是尊,七是賢,八是世,九是萬,十是青。手式一翻加一倍。
對方這「青」字再加手式一翻,二十兩。
瘦老頭子說:「嘛畫這個價,我瞧瞧。」撂半口袋鞋,拿過畫,畫打開一截,剛剛露畫的款兒,忽一驚,問:「你是誰?」
這矮子一怔,撥頭就跑。
瘦老頭子本來幾步趕追,怕半袋鞋丟了,一停的當兒,矮子鑽進胡同沒了。
瘦老頭子叫:「哎,哎,抓……」
旁邊一個個子,黑糊糊不清臉,影子賽口鐘,朝他壓著嗓門說:
「咋唬嘛,碰就認便宜,趕緊拿東西走吧,惹了別人,你搶了,還挨揍!」
瘦老頭子聽見又沒聽見。
這早,佟忍安打外邊遛早回來,就鋪子,滿臉急相,不知為嘛。門外備了馬,他剛門一哧溜坐在台階,說轉轉人轉馬轉樹轉煙囪轉,其實是他腦袋轉。傭人們趕忙扶他進屋坐在躺椅。香蓮見他臉色變了,神氣不對,叫他裡屋躺來睡個覺,他不幹,非人趕緊櫃,叫佟紹華活受馬來。還點了些畫,叫活受打庫裡取帶來。過了很長時候,才見人來,卻是櫃一個姓鄔的夥計,說少掌櫃不在櫃,活受鬧喘,走不了兒,叫他畫送來。佟忍安不來身半躺半坐,叫人打開一幅幅。先一幅李復堂的蘭草,直眨眼,說:
「我眼裡是不是有眵目糊①?」
香蓮瞅瞅他的眼珠說:
「不見有呢,頭昏眼花吧,回頭再了!」
佟忍安搖頭非接著不。鄔子又打開一幅,正是那幅滌子山水幅。
平時佟忍安過畫,頂一半畫,真假就斷來。一半不就叫人捲,這一是他耐,二是派頭。活受知他這習慣,打畫就打開一半,見他點頭或搖頭,立時捲來。今兒是活受來打畫給他瞧,邊的就沒有了。偏偏鄔子刷畫從頭打底兒。佟忍安立時呆了,眼珠子差點掉來,身子向前一撅,叫著:
「半幅是假的!」
「半幅假的,怎麼會?別是您眼鬧毛病吧!」香蓮說。
「沒毛病!這畫,字兒是真,畫是假的!」佟忍安指著畫叫,聲音扎耳朵。
香蓮走前瞧,半幅給段題跋詩款蓋著,半幅畫的是山水。
「這不奇了,難換半幅,中間沒接縫呀!」香蓮說。
「你哪懂?這叫『轉山頭』,是造假畫的絕招。畫拿水泡了,沿著畫山的山頭撕開,另外臨摹一幅假的,照樣泡了撕開。隨後,拿真畫的字配假畫的畫,接來,一幅;再拿假畫的字配真畫的畫,又一幅。一變二,哪幅畫有真有假,叫你假不說全假,裡頭有真的。懂行拿它沒轍。是……這手活沒人懂,牛五爺未必知。難是我當初買畫時錯眼了……」
「您畫總一半,沒半幅唄!」
「那倒是……」佟忍安剛點頭忽又叫,「不對,這幅畫是頭幾年掛在鋪子牆的!」說這兒,這兒,眼珠子的光賽箭。他對鄔子說,「你拿畫門口,舉來,透亮,我再瞧瞧!」
鄔子拿畫門口一舉,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