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閉眼了

佟忍安賽塊稀泥癱在床,頭抬不動,後背嚴絲合縫壓在床板,醒不醒睡不睡,眼神賽做夢。說話一陣清楚一陣含糊。清楚時,不見紹華就死追著問,伙胡謅些理由唬弄他;糊塗時,沒完沒了沒重樣數落著各類腳的名目。城裡蘇金傘、妙手胡、關六、神醫王十二、鐵拐李、賽華佗、不望不切黃三爺、沒病找病陸九爺……各名醫輪著請,說他腿給陰間鬼拉住,藥力奪不回來。

這,桃兒領著香蓮的閨女蓮爺爺。蓮進門就爬床玩,忽尖哭尖叫,桃兒當蓮給爺爺半死不活樣子嚇著,誰料是腳叫爺爺抓住。不知佟忍安哪來的勁,攥住拉不開。死臉居透活氣,眼珠子冒光,嘴巴的死抖動來,呼呼喘氣,一對鼻眼兒忽忽。桃兒不知老爺是活過來還是死過,嚇喊叫。香蓮聞聲趕來,一見這情景臉色變紙白,一將蓮硬拉來,罵桃兒:

「哪玩不,偏這來,快領走!」

桃兒趕快抱走蓮,佟忍安眼裡一直冒光,人賽醒了,後晌居說話了,雖不句,一個個字兒聽清。他對香蓮說:

「、一、輩、該、裹、腳、了!」

香蓮沉一,光點頭沒表情,靜靜說:

「我明白。」

佟忍安沒病倒前,已經念叨這。外邊有的說放足有的說禁纏,鬧不安生。佟一代又是閨女,蓮四歲,白金寶兩個閨女,一個五歲,一個六歲,董秋蓉的閨女六歲了。該裹,因為香蓮說蓮還,拖著壓著,佟忍安表面不敢催香蓮,放在裡總是。這會兒再等不及,快後了。

佟忍安叫著:

「找、潘、媽、找、潘、媽。」

裹腳的非潘媽不。

是打賽腳那,潘媽見香蓮穿當年佟奶奶的紅鞋,撥頭回屋就絕少再屋,除幾個丫頭找畫鞋樣,縫個幫兒納個底兒糊個面兒,再有便是開門關門送貓屋迎貓進屋,不知在屋幹些嘛。偶爾在當院碰見香蓮,誰不搭理誰。香蓮現在佟稱王,唯獨對潘媽客氣三分,有吃的喝的不買的,叫丫頭們送。唯獨個兒不進潘媽屋。說,壓根就沒進過潘媽屋。

這會兒,無論佟忍安怎麼一遍遍說叫潘媽,香蓮不動勁,守在旁邊坐。直深更半夜,佟忍安不再叫,睜眼眨眼皮,賽聽嘛,再一點點手挪靠床牆邊,使勁抓牆板,不知幹嘛,忽櫃子那邊咔咔連響,有人?香蓮嚇站身,眼瞅著護牆板活了,竟同一扇門一點點推開,走進一個黑婆子,香蓮差點叫聲來,一時這黑婆子驚住,顯沒料在這屋裡。這黑婆子正是潘媽!怎麼進來的?難穿牆入?忽悟,原來這牆是個暗門,潘媽住在隔壁呀!這一,香蓮佟的底兒,連底兒邊的一清二楚三白了!

無論嘛,一明白,立時就靜來。幾年沒正眼潘媽,今兒一瞅變模樣,頭髮見白不見黑,臉沒有,剩皮包骨。皮一鬆褶子更,滿臉滿了。一雙鼓眼珠子打黑眼窩裡往外冒寒光。潘媽同香蓮面對面站著怔著傻著瞪著,半。底還是香蓮更有內勁,先說話,指著佟忍安對潘媽說:

「他有話跟你說。」

潘媽床前站著等著。佟忍安說:

「預、備、、明、、裹、全裹!」

最後兩個字兒居並一說來的。

潘媽點點頭,後抬眼皮望了香蓮一眼,這一眼賽刀子,扎進香蓮口。香蓮明白這一眼就是潘媽悶了幾年來說沒說的話。隨後潘媽扭身就走,卻不走暗門,打房門。黑衣一身,立時化在夜裡。

轉一早,香蓮全人叫院裡說:「老爺子發話了,今兒晌,各房閨女一齊裹腳,先預備預備吧!」說完回己屋。

各房,有的沒聲有的哭聲有的說話聲,是低聲低氣。快晌午時候,桃兒忽在當院聲叫喊蓮。香蓮跑房一問,蓮不見了!幾個丫頭男傭人房前屋後找,連山石眼裡、灶膛裡、魚缸裡、茅坑裡、屋頂煙囪裡找了,不見。香蓮臉色變了,左右開弓,一連抽了桃兒十八個嘴巴,桃兒左邊一個虎牙打掉,嘴角直流血。桃兒不吭聲不求饒掉著淚聽著香蓮尖吼:

「門關著,人怎麼沒了?你吃啦,吃啦,你給我吐來呀!」

哭鬧叫折騰人不賽人樣。

蓮丟了,當裹腳裹不。佟忍安知後說:「等、等、一、塊、裹!」那就一邊等一邊找。

裡沒有就外邊找。左鄰右舍,房前屋後,巷頭巷尾,城裡城外,河東水西,連西城外的人市了,不見影兒。這一跑,才覺津城沒邊,人沒數。桃兒兩隻腳跑腫了,還處跑。有的說叫仙唬弄了,有的說叫拍花的①拍走,賣給教堂的神甫挖掏肝剜眼珠子割舌頭捯腸子揭耳朵膜做洋藥了。打洋人在津修教堂,老百姓揪著,怕孩子被拐做洋藥。

桃兒當著眾人給香蓮跪,兩眼哭賽紅果兒。說:

「蓮怕真丟了,我沒思活了,您說叫我怎麼死我就怎麼死!」

香蓮說不話來。臉的淚,一會兒濕一會兒乾。

潘媽那邊,早做一二十副裹腳條子,染了各種顏色,晾在當院梅枝,賽過節。幾個丫頭了暗暗流淚說:

「蓮怪憐的……」

香蓮聽了就佟忍安屋裡說:

「蓮回不來了,別等了,先裹吧!」

佟忍安半死的臉一抖,發狠說一個字:

「等!」

七過,佟忍安熬不住頂不住,一口氣在嗓子眼裡來回串。說話嘴裡賽含熱豆腐,咕嚕咕嚕誰聽不清,跟著見嘴皮動,連聲兒沒有,早晌伙在前廳吃過飯,董秋蓉留來對香蓮說:

「嫂子,我老爺子熬過初一熬不過十五了。說句難聽的,就這兩的啦,蓮丟了,我的賽撕兩半。你當是一主,總打精神來,該給老爺子籌辦後了。再有,趁老爺子糊塗,裹腳的快點了了算了。」

香蓮這才默默點頭,吩咐人前廳的桌子椅子櫃子架子統統挪走,打掃淨了,擺靈床。白品樣樣租來,還派人宮、財神殿呂祖堂,備齊尚老尼姑喇嘛四棚經,跟手還請來棚鋪,驢車馬車牛車推車,運來木桿竹竿葦席木板黃布白布藍布粗細麻繩,在二院扎幾座寬闊綽的經棚……這時外尋蓮的人還沒逮著影兒,佟忍安又硬熬三,人色灰了,說死就死,抬了靈床,就不嚥氣,反倒兩眼睜開,亮賽玻璃珠子。杏兒說:「你們老爺眼珠子,別是還陽吧!」香蓮趕來瞧,這亮光發賊,賊怕人。裡明白,俯頭悄聲對佟忍安說:「蓮找了,這就給孩子們裹!」這話說過,佟忍安眼珠子的賊光立時沒了,是還瞪著。

香蓮在桃兒耳邊說了幾句,叫桃兒馬辦。又叫杏兒請潘媽趕緊預備裹腳傢伙,再派珠兒草兒,分頭白金寶董秋蓉房裡,快孩子領院裡,這就開裹!

不會兒場面擺開。白金寶的兩個閨女月蘭月桂,董秋蓉的閨女子,弄院裡,排一橫排。杏兒珠兒草兒三個丫頭,分管三個孩子,一切全叫潘媽指派。丫頭們盆兒壺兒剪兒布兒藥瓶藥罐兒各樣物品往一拿,孩子們全嚇哭了。倒賽死了人一樣。

這場面直對前廳,前廳門敞四開,便正對著廳內直挺挺躺在靈床不閉眼的佟忍安。

香蓮坐在一邊瓷墩子。桃兒守在身後。

潘媽還是一身黑,這回打頭腳任嘛別的顏色沒有。走各個孩子前,鞋往一揪,扔了,拿腳兒前後左右裡外全過,放進溫水盆泡,賽宰雞。一邊裹法一一不同告訴杏兒珠兒草兒,再選幾雙尖瘦短窄不同的鞋分發來,跑院當中,人一站眼一瞪手一擺啞嗓子叫一聲:

「裹!」

幾個丫頭同時手,孩子們腳丫打盆裡撈來就幹。孩子們哇哇哭,月桂抓著白金寶衣袖叫著:

「娘,我再不弄你的胭脂盒了,饒我這次吧!」

白金寶「啪」打一巴掌說:「這是你福氣,死丫頭!別人裹還裹不,留雙腳就絕你的根啦!」滿院子人誰明白這話是說給香蓮聽的。

香蓮穩穩坐著,臉不是氣是惱,表情似淡似空,賽宮的娘娘,總那個樣兒。聽孩子哭人叫,幾個丫頭手裡裹腳條子唰唰唰響,還有潘媽啞嗓子死命喊:「緊!緊!緊!」董秋蓉哭比子還厲害,卻不聲,渾身抽一個兒,前襟叫淚泡賽潑半盆水。白金寶一滴淚沒有,花似的臉滿是狠笑,時不時打杏兒珠兒手裡搶過裹腳條子使勁勒一勒,意思,這輩兒仇,輩兒報。

潘媽衝草兒叫:

「幹嘛弄嘰哇喊叫?」

草兒說:

「趾頭硬,掰這個,那個就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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