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天足會會長牛俊英

馬口一座灰磚房子門前,人聚賽螞蟻打架。雖說瞧熱鬧來的人不少,更還是足纏足兩派的信徒。己首領與人首領,誰強誰弱誰勝誰敗誰更耐誰廢物。信徒碰信徒,必定豁命。世的就這樣,認真來,拿死當玩;兩邊頭兒沒來,人群中難免互相摩擦鬥嘴做怪臉說髒話撕撕打打扔瓜皮梨核柿子土片石子,還腳亮來氣對方。腳女子為腳,亮來就惹足女子一陣哄笑,足女子為足,腳一揚更惹腳女子捂眼捂鼻子捂臉。各拿己尺子量人,就亂了套。相互揪住衣襟袖口脖領腰帶,有幾個扯一,勁一,打台階呼嚕嚕轂轆來。首領還沒幹,底人先幹來,邊比邊鬧熱鬧,這是常。

一陣開鑼響,真叫人為回清時候,府縣人來了那樣。打遠處當真過來一隊轎子,後邊跟隨一群男男女女,女的一碼腳,男的一碼辮子。當街,剪辮子、留辮子、光頭、平頭、中分頭、纏腳、「纏足放」、復纏腳、足、假足、假腳、半纏半放腳,全雜在一,嘛樣有嘛樣,是單留辮子男人腳女人聚在一堆兒,不易。這些人是保蓮女士的鐵杆門徒,不少女子復纏了戈香蓮的恩澤。今兒見戰足會,沿途站立拈香等候,轎子一來就隨在後邊給首領壯威,一路加入的人愈來愈,香煙滾滾黃土騰騰達馬口,竟足有二三百人。立時使講堂門前足派的人顯勢單力薄。人少勁不,有人喊一嗓子:「棺材瓤子來啦!」足派齊聲哈哈笑。

不等纏足派報復,一排轎子全停住,轎簾一撩,戈香蓮先走來,許人還是頭次見這聲名顯赫的人物。臉冷淡靜,一竟這千百人場面壓死靜死靜。跟手轎子的是白金寶、董秋蓉、月蘭、月桂、子、桃兒、珠兒、草兒,還有約來的津門纏足一邊頂梁人物嚴荔、劉、何飛燕、孔慕雅、孫姣風、丁翠姑汪老奶奶。四周一些纏足迷蓮癖,夠指著人姓名來。聽人們一說,這派將帥齊,尤其汪老奶奶與佟忍安同輩,算是先輩,輕易不街,卻在《白話報》狠罵足「不算腳」,露其名不現其身,今兒居拄著枴杖來。眼睛虛乎面皮晃白,在太陽一站賽一條灰影。這表明今兒情非同。比拚死還高一層,叫決死。

眾人再這一行人打扮,眼瞪眼,更是連驚歎聲發不。年不見的前清裝束全搬來。老東西那份講究,今人決做不。單是腦袋各式髮髻,叫在場的閨女傻了。比方墮馬髻雙盤髻一字髻元寶髻盤辮髻香瓜髻蝙蝠髻雲頭髻佛手髻魚頭髻筆架髻雙魚髻雙鵲髻雙鳳髻雙龍髻四龍髻八龍髻百龍髻百鳥髻百鳥朝鳳髻百鳳朝陽髻一日當空髻。汪老太太梳的蘇州鬏子是嘉年間的舊式,後腦勺一縷不線扎單靠挽法就賽喜鵲尾巴硬挺挺撅來。一些老婆婆,這先朝舊景,勾思,劈哩叭啦掉淚來。

佟腳,絕。過聽說,今兒才眼見。說景不聽景,這見的比聽的絕何止百倍。這些五光十色腳在裙子邊哧哧溜溜忽忽進忽藏忽露忽有忽無,眼珠子發花,再穩住勁瞧,腳全沒了。原來,一行人已經進了講堂。眾人賽夢醒,急匆匆跟進。馬講堂裡邊湧個水滿罐。

香蓮進來左右一瞧,這是個筒房,倒賽哪貨棧的庫房,頂足有五丈高,高處一橫排玻璃窗,耷拉一根根挺長的拉窗戶的麻繩子。迎面一座木頭搭的高台,有桌有椅,牆壁掛著兩面叉的五色旗,懸一幅標語:「做文明人,先立文明腳。」四邊牆貼滿足會的口號,字兒寫倒不錯,足會裡真有人。

兩個男子臂纏「足會」袖箍飛似的走來一停,態度卻很是恭敬,請戈香蓮一行台坐。香蓮率領人馬台一,桌椅八字樣分列兩邊,單擺法就拉開比腳的陣勢。香蓮們在右邊一排坐來。桃兒站在香蓮身後說:

「現在還不見喬六爺來。鄔子給他送信時他說准來。六爺向例跟咱們那麼鐵,難怕了不肯來?」

香蓮聽賽沒聽,臉色依很冷很淡,沉一才說:

「一切一切不過那麼回兒!」

桃兒覺香蓮兒是塊冰。料沒料。原為香蓮鬥志很盛,該賽火才是。

這時人群中一個戴帽翅、後腦勺垂一根辮子的個子男人蹦來說:「足會首領呢?膿啦?嚇尿褲不來啦!」跟著一陣哄笑,笑聲才,講台一邊門忽開,走幾個足會男子,進門就回頭,賽後邊有嘛人物場。立時一群時髦女子登台,乍為一片燈,再原是一群人。為首一個標緻漂亮精神透亮,臉兒白裡透紅,嘴紅裡透光,黑眼珠賽一對黑珍珠,誰照誰。長髮披肩,頭頂寬沿銀色軟帽,帽沿插三根紅鳥毛。一件連身金黃西洋短裙,裙子縫兩圈黃布做的玫瑰花。沒領子露脖子,沒袖子露胳膊,溜光脖子一條金鏈兒,溜光腕子一個金鐲兒,鑲滿西洋鑽石。裙短才膝蓋,邊光腿,絲光襪子套賽沒套,它是光的就是光的,腳一雙紅高跟皮鞋,就比躺著兩朵火苗子,照人人睜不開眼閉不眼。許人是頭次見這位聲勢逼人的足會會長。雖這身洋打扮太離奇太邪乎太張狂太放肆太欺人,一股子衝勁興勁鮮亮勁,台哄鬧的纏足派男男女女壓住。沒人聲,傻子賽的拿眼珠子死死盯在牛俊英露在外邊的脖子胳膊腿。足派人見了禁不住咯咯呵呵笑來。這邊反過來又壓住那邊。

戈香蓮一行全身,行禮。唯有汪老太太覺己輩份高不該來,坐著沒動勁,別人站來,擋住,反不見。桃兒前,戈香蓮等一一介紹給牛俊英。

戈香蓮淡淡說:

「幸會,幸會。」

牛俊英巴向斜處一揚,倒賽個孩子,眼瞧戈香蓮,含著笑輕快說:

「原來你就是保蓮女士。文章常拜讀。認識你很快樂。你真!」

這話說纏足派這邊人奇怪,不知這娘兒們懷嘛鬼胎。足派聽懂,覺他們頭頭夠氣派又愛,全露笑臉。

戈香蓮說:

「坐來說?」

牛俊英手一擺,說句洋話:「OK!」一扭屁股坐來。

纏足派人見這女人此放蕩,火冒火發火撒火噴火,有的說氣話有的開罵。月桂對坐在身邊的月蘭悄聲兒說:

「我們學堂裡沒這麼俊的。瞅俊,你說呢?」

月蘭使勁瞧著,一會兒覺,一會兒覺怪,不說,沒說。

戈香蓮對牛俊英發話:

「今兒賽腳,怎麼賽,你說吧,我們奉陪!」

牛俊英聽了一笑,嘴巴酒渦一閃,右腿往左腿一架,一隻紅足賽伸纏足派這邊人的鼻尖前,惹這派人台台一片驚呼,同見條狗。

戈香蓮並不驚慌,右腿架在左腿,同時右手暗暗一拉裙子,裙邊一隻三寸金蓮沒藏沒掖整個亮來。這腳圓有圓方有方該窄就窄該尖就尖有邊有角有直有彎又柔又韌又緊又潤。纏足派不少人頭次見戈香蓮腳,又是沒遮沒掩個滿眼,飽了眼福。中間有人總疑惑名實不符,拿帶勾帶尖帶刺最挑剔的眼,居挑不半點毛病。再說這雙銀緞鞋,層層繡花打底牆鞋口一圈壓一圈,葫蘆萬代,纏杖牡丹,富貴無邊,錦浪祥雲,萬字不頭,沒法再講究了……為這雙鞋,沒桃兒累吐血就認便宜。再配湖藍面繡花漆褲,打古今,真蓮飾一門施展盡頭。這一亮相,鼓足纏足派士氣,歡呼叫聲直撞屋頂,窗呼扇呼扇動。有桃兒裡一抖,猛這鞋料繡線,除藍的就是白的灰的銀的,這是喪鞋?雖這一切是戈香蓮點名的,己繡活時怎麼就沒品來。這不吉利!

牛俊英那邊卻瞇眼咧嘴笑,露一口齊齊白牙,一對打著旋兒酒渦。這一笑倒真是討人喜歡。對戈香蓮說:

「你錯了!」

「怎麼?」

「你這叫賽鞋,不叫賽腳,賽腳這樣,你——」

說著居一鞋脫來,紅皮鞋「啪啪」扔在,又絲光襪子賽揭層皮似的「茲茲」脫來扔一邊,露光腿光腳腿腳,纏足派驚,這女子竟肯光腳丫子給人瞧!有罵有叫有哄有不錯眼的。居機會一個陌生女子的光腳,良機千萬不錯過。足派的人卻啪啪勁鼓掌助興助陣,他們首領牛俊英搖腳腕子晃腳,拿腳跟台己人打招呼。汪老太太猛站,臉刷白嘴刷白,叫:「我頭暈!我頭暈!」晃晃悠悠站不住,桃兒馬叫人攙住汪老太太,一陣忙乎架,轎回。

香蓮臉沒表情,裡咚咚響。這足女子叫怔驚呆傻了。光溜溜腿,光溜溜腳丫子,皮膚賽綢緞,腳趾賽鳥頭,又光又潤又嫩又靈,打腳面腳,打腳跟腳尖,柔韌彎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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