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廷寄詔書半個月後發了福州。因旨施琅與姚啟聖合議,回奏否兵,何時兵最利,施琅奉旨後,便打轎前往總督衙門。
福建總督府設在福州城東城隍廟。康親王杰書率兵平定耿精忠叛亂,破城時一火,將半城民房燒一片瓦礫,總督府化灰燼,惟有這座破廟倖存來,做了康親王的行營,廟裡的神明被丘八爺們推倒了,所,雖說是個「廟」,除了那些殘破的楹聯、警語還見幾分昔日的風貌。
清初提督一職為正二品,比總督低著一級。但施琅這個水師提督是欽差身分駐防在此,總督姚啟聖早邀了將軍賴塔,率闔城文武迎至東門。施琅不謙讓,即命各官散,總兵陳莽、魏明戎裝佩劍立在帳聆聽,在堂開讀聖旨罷,便展了海輿圖,與閩省軍最高兩位軍政長官共謀攻取臺灣方略。
「施公!」聽施琅致介紹了敵我雙方軍措置情形後,姚啟聖捻著鬍鬚,慢吞吞說:「原定先取澎湖的方略是不錯的。不過那時鄭經尚沒有死,鄭經雖不及鄭功文韜武略,憑著他長公子鄭克蹙善於調停,臺灣政局當屬穩定,所步步為營,先打澎湖。今鄭經病死,鄭克蹙為其弟克塽所殺,全臺兵權,已落入鄭克塽親信馮錫範手。劉國軒帶重兵駐守澎湖,實有點姜維避禍的味。我軍不避實就虛,乘北風盛時繞過澎湖,直取臺灣本土,一鼓破。澎湖劉國軒進退維谷,必會不戰降!」
姚啟聖今年六十歲,清癯像個三村老學究,卻素膽敢為著稱。杰書親王帶兵戰,兵們處燒殺搶掠,竟二萬良婦女擄入軍中。姚啟聖當時是個總兵,竟帶著本部人馬戒嚴全城,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杰書的亂兵擒斬了二百餘名,又親登杰書中軍帳慷慨陳詞,為民請命,逼杰書令禁止搶掠,又逼著當縉紳掏腰包,捐銀二十萬安置難民。因此福建人人稱他「姚青」,供他的長生牌位。
施琅不言不發聽完了姚啟聖的話,良久方舒展眉頭笑:「啟聖兄,你的話有理,若退回五年,『三藩』狼煙未息,主若命我海打仗,我這樣。現在海內安謐,傾國力取臺灣,便不宜此險棋,棄全勝。數百風濤險,不是件容易,萬一臺灣本土戰稍有不利,中間橫著的澎湖便是全軍葬身!所兄弟為應不變應萬變,不管鄭克塽何,攻澎湖,臺灣便不戰亂,這是萬全策。」
「照你這麼說,最早等今年夏秋,等著南風了?」姚啟聖拉長了臉。
「對。」
「夏季海戰風險更!」姚啟聖:「澎湖一戰不利,臺灣內亂消弭,不知又等何年何月了。」
因為康熙前頭旨意,姚啟聖在施琅軍中宣慰軍士,二人相處時日了,施琅知這老頭子認理不認人,微微一笑說:「啟聖兄放,為將不識文,不辨風候,敢來打海仗?夏季是季風,有候占,倒是冬春風最難逆料。我練水軍五六年,鄭的兵我當過,他們那兩子還知。取了澎湖,便扼住了敵軍咽喉,他若仍負隅頑抗,我就派艦泊臺灣港口,重炮轟擊。另奇兵襲南路的打狗港北路文港、海岔堀。鄭克塽幾萬兵,分散數百海域島嶼,還守本土,何難各個擊破!」
「二位的話完了?」賴塔坐在施琅對面,一隻手搭在椅背後,連帽子沒戴;一條髮辮順腦後直溜來,剛剃過的頭油光光的臉酒罈子似閃著亮光。他適意撫了一剛剛修飾過的八字髭鬚,嘻嘻一笑說:「說句不怕罪你們的話,二位似乎連皇的聖旨沒讀懂!」
「人有何高見?」施琅偏過頭來問。他為人嚴肅莊重,很不慣賴塔這樣懶散隨便的模樣。姚啟聖撅著鬍子扭轉了臉,鼻子裡哼了一聲,瞅不瞅賴塔。
賴塔拿康熙的廷寄諭旨,笑了笑,說:「皇旨裡說的明白,這了掃帚星,是鬧著玩兒的?我是找個台階兒,叫我們做臣子的來打個圓場,臺灣的啊,沒準就吹了!你們尋思,果定取臺灣,何必還問『否進兵』?」他了有點發乾的嘴,站身來操一口流利的京腔,晃著腦袋又:「咱們做臣子的善體聖!我是皇因西北現彗星侵了紫微,先在準噶爾動手了!——我說嘛,老實乾脆回奏,臺灣暫不宜取,皇臉面顧全了,咱們呢,省了少無益的兒!」說罷便伸懶腰。
「帽子戴!」施琅突說。他聲色俱厲,廊將軍們嚇了一跳。姚啟聖目光霍一跳。
「什麼?」賴塔懵頭懵腦問。
「我說你,纓帽戴!」
「嗬?」賴塔騰紅了臉,手抹一油亮的頭髮,咧嘴冷笑一聲,「你就這麼霸?老賴紫禁城跑馬、五鳳樓坐轎,見過的了,生就的這德!咱爺們從龍入關,在太祖爺跟前這模樣,誰敢說寒磣?你老人那時候在哪兒貴幹呢?」
施琅的臉立時變慘白——那時候他還在鄭功父親鄭芝龍的部——這個賴塔是鑲黃旗的悍將,恃祖、父己的戰功,壓根就沒漢臣當一回兒。姚啟聖見這慣了賴塔八旗貴介的架子,雖十分厭惡,卻無奈何。他在福建,最頭疼的莫過於這個打仗不怕死、平日耍無賴的將軍打。
施琅卻無法忍受,臉肌收縮緊繃繃的,傲仰了臉,叫:「來人!」
「扎!」幾十名親兵在廊轟雷般應了一聲。驍騎校尉藍理按著刀柄進來,叉手一立,請示:「軍門有何指令?」
「撤掉賴塔的座!」施琅臉毫無表情。
「你敢!」賴塔原本很刁蠻,欺侮慣了漢人,征討耿精忠攻陷白雲坡立了功,晉封為將軍後,更加不一世。見施琅發怒,將身子向後一仰,索半躺椅子裡,雙手有節奏敲擊著椅子扶手,怪聲笑:「我哪隻眼睛瞧你提督吶?你是皇?在你跟前不戴纓帽就撤……」
他話未說完,早被身後的藍理猛推了一,一個趔趄來,椅子已被提過一邊。賴塔頓時勃怒,獰著臉,雙手將公案一掀,「嘩」一聲,將海域圖、茶杯碗盞、筆墨紙硯乒乒乓乓、稀嘩啦掀滿是。姚啟聖急攔擋時,哪裡還來及!總督府的戈什哈被他嚇一怔,施琅帶的親兵一個個目不斜視,釘子似站著,卻一齊將手伸向腰間的佩劍。
「升帳!」
施琅腮邊肌輕輕抽動了一,輕蔑一笑,低沉威嚴吼了一聲,轉身向姚啟聖一揖,又呵腰伸手向旁邊一讓。姚啟聖忙還禮退一邊。此時,儀門內的親兵手按腰刀,墨線般筆直兩行從容入。施琅回身叫:「請聖賜我的金牌令箭!」
「請御賜金牌令箭!」
「請御賜金牌令箭!」
一聲接一聲的傳呼立刻送了。
賴塔楞著了半晌,此時才覺有些不妙,將紅纓帽向頭一扣,嘻笑著扮個鬼臉兒說:「老施,何必生氣呢?我府裡還有,恕不奉陪。改日見,改日見!」
「你有罪在身,」施琅淡淡說,「焉一走了?」
「啊哈?別嚇唬人!」賴塔臉色微變,強鎮定著,流裡流氣笑問:「就為我弄翻了啟聖的桌子?」
施琅陰著臉連聲冷笑:「哼哼!你身為開府建牙臣,暗通臺灣,擅代朝廷向鄭克塽謝罪,稱他是『田橫壯士』,還說什麼『中外一,稱臣入貢,不稱臣不入貢——』」施琅雙眸寒森森的,逼人毛髮,陡提高了嗓音,「是有的嗎?」
賴塔的一子提了來,突突直跳,結結巴巴說:「朝廷叫咱撫綏方,那是權宜……」施琅卻不理會他的辯白,又哼了一聲,逕升至中座。賴塔見勢不妙,扭頭便走,剛至堂口,早被護衛親兵「咔」一聲,兩枝槍叉擋住。總兵官陳蟒過來,先打了個千兒,笑:「人,這時候兒我們軍門不發話,誰敢放您?」
姚啟聖原見施琅其貌不揚,意存輕視,此時見真顏色,方知這黑矮個子不是惹的角色。眼見四名校尉抬著供了金牌令箭的龍亭步入中堂,中一急,「叭叭」兩聲打了馬蹄袖,叩了三個頭,身湊近施琅說:「將軍慎刑,瞧著他是滿州哈喇珠子、有功勞的份,恕過這一回吧。」此時的賴塔已是呆若木雞,滿頭汗淋漓了。
「哈喇珠子」本是滿語「孩子」的意思,這裡來卻有雙關意思,說是孩子不懂,解為深皇寵愛。姚啟聖文周納,措詞很注意分寸。施琅不由暗嘆息一聲,借人頭立軍威的主意打消了,格格一笑說:「他是哈喇珠子,吾乃鐵石腸將軍!壞朝廷政令,亂吾軍,已經有罪,何況竟在欽差臣面前肆侮慢,咆哮軍帳!本欽差陛辭前,皇有密旨嚴飭,視你伏罪與否相機定奪,你輒敢此放肆!來!」
「扎!」
施琅陰笑著了公座,繞著賴塔,靴聲橐橐兜了一圈,又哼了一聲方:「賴塔,憑你的罪,將你軍前正法,冤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