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直八時代」為過吧,有「認真」才救我們!
就在今年(一九八○)三月份,報刊兩則新聞,恭抄於後:
其一:「永訊:老漢執著,為了四元的差距,不惜花一百倍的錢,硬證明計程車跑表不準,提詐欺告訴。五十七歲的男子吳增忠,日前汐止鎮長安派所,搭乘一輛○四—三一五三號,日發車行,由陳譽奇駕駛的計程車,返回永,至永戲院門前車,見車表跳了一九六元,加過橋費共為二○一元。吳某見狀,即表示跑表有問題,陳司機堅持己的跑表標準。為了證實誰是誰非,吳君於是陳君將車停妥,兩人又叫了一輛○四—七五四九號計程車,直駛汐止長安派所。後重新計表,循當初路線,重返永戲院,結果跳表為一九二元。與陳司機差四元,就是少跳了一次。吳君為了四元差距,不惜花了四百元車資加證明,後告陳司機詐欺。陳司機向警方表示,他的車是二千二百西西,又是跑胎,與一般一千二百西西不同,況且一路曾超車次,路程稍。且最後一次跳表,是剛停時跳的。警方認為詐欺證據,似有不足。」
其二:「板橋訊:一樁的違章建案,因為檢舉人鍥不捨,於八年間,一共檢舉了四十次,致案情不斷升高。除承辦人員被處分外,連同附近的違建,亦被縣府拆除。本案檢舉人劉黃歆歆,於七十三年間,向台北縣政府檢舉新店文化路三十一巷九弄二號一樓住民鍾君,利法定空,增加客廳、廚房、儲藏室等違章建築,請台北縣政府依法取締。但台北縣政府並未積極處理。七十七年開始,劉黃歆歆轉向台灣省政府檢舉,且將台北縣政府及新店鎮公所經辦人員,牽扯進,指該違建夠領鎮公所的雜項執照,及其後面建築物非法擴建築基,系有關人員枉法包庇的結果。台北縣政府調查:鍾君的房屋,系與附近十幢四十戶公寓共同使一張建築執照,於七十年興建,七十一年完工,其中有一部份未按照核准配置圖樣施工。台北縣政府發給使執照,顯不合規定。另鍾君違建,新店鎮公所發給雜項執照,亦與規定不符。因責令新店鎮公所吊銷鍾君違建執照,及追究承辦人員責任,並通知新店鎮公所及新店警察分局依法查報。至於未按圖施工部份,因時逾十年,對當時法令,已無法重查,暫免追究(柏老忍不住插嘴,這鬼話說幼稚,十年前的法令,向檔案夾子裡一探頭便知,怎麼會「無法」重查?明明鼓勵有錢爺,瞞久,拖長,違法就為合法)。由於台北縣政府處理的太慢,處理的結果又不滿意,劉黃歆歆仍不斷向台灣省政府檢舉,共檢舉四十次。台灣省政府最後的指示是:有關違建部份,應依法處理。未按圖施工部份,應由台北縣政府依發照當時有關法令徑行處理。劉黃歆歆在檢舉書中強調,不斷檢舉本案,是為了端正政風。台北縣政府將來的措施,是否使滿意,不再檢舉,猶在未定。」
前一則新聞刊後,報就有正人君子寫文,譏諷吳增忠先生「題」「庸人擾」「神經病兼莫名其妙」。後一則新聞在編輯老爺的標題,中國人的典型反應,標題最後兩行曰:「縣府與鎮所承辦人被拖水」「附近四十違建戶亦跟著倒楣」。意思很明顯,承辦人清白無辜,硬被劉黃歆歆女士「拖」泥漿裡。違建戶本來快樂非凡的,硬被劉黃歆歆女士檢舉無歸。咦,賊老爺正在館吃喝,警察老爺千萬別動手,一動手就是「拖」他水,教他倒楣矣。
——寫這裡,一樁房產生意,吾友曹某某先生,於一九七七年間,在台北永市福橋頭,定了一棟房子。落日,他不知安分守己,竟請了一建築務所派人量面積,這一量就倒抽冷氣,原來比圖樣少了幾坪。建築商最初跳叫,又找些身雕龍畫鳳的朋友,來擺平。是吾友硬是幹啦,建築商平生還是一次遇這種不開竅的傢伙,認「倒楣」,退錢了。
這就教人另一個古老的故,吾友孔丘先生,當年困於陳蔡,餓的奄奄一息,附近有觀光飯店,教弟子仲由先生討碗殘菜剩飯。掌櫃的曰:「我寫一個字,你若認識,我就免費招待。」仲由先生曰:「我是聖人門徒,不說一個字,就是十個字,包啦。」掌櫃的寫了一個「真」字,仲由先生曰:「這連三歲娃兒知,一個『真』字罷啦。」掌櫃的曰:「明明白癡,還說話,子們,給我亂棒打。」仲由先生狼狽逃,稟告一切,孔丘先生曰:「無怪你會挨揍,等我前亮相。」掌櫃的仍寫一個「真」字,孔丘先生曰:「這是『直八』呀。」掌櫃的驚曰:「名不虛傳,你的學問果怕。」酒醉飯飽後,仲由先生悄悄問曰:「老頭,你我搞糊塗啦,明明是『真』字,怎麼變『直八』?」孔丘先生歎曰:「你懂個啥,現在是認不『真』的時代,你一定認『真』,有活活餓死。」
嗚呼,二十年代時,胡適先生有<差不先生傳>。四十年代時,軍在有「馬馬虎虎俱樂部」。這正擊中中國人窩,是在醬缸裡醬太久的緣故,中國人不但習慣於「差不」「馬馬虎虎」,且對認真的人,最初是驚訝,後是嗤鼻,再後說他是神經病;最後則索恨他入骨,一口咬定他「題做」「百般挑剔」「惹生非」;再最後,泛政治的帽子籠,他遂為「別有居」的國蟊賊兼社會敗類,追隨仲由先生後塵,活活餓死。吳增忠先生為了求證司機是不是詐欺,不惜花費銀子,這正是認真精神,每一個人有此認真精神,計程車就永遠不敢搗鬼(柏老特別聲明,我並不認為司機搗鬼,停車前跳表,是常見的)。劉黃歆歆女士長達八年的時間(正是中國對日本侵略,焦土抗戰的時間),維護國法律的尊嚴,那更是認真精神,因認真精神延伸來的,不向邪惡屈服,非是非弄清楚的倔強精神。
吳增忠先生劉黃歆歆女士,已為中國人立一個榜樣——奮鬥的榜樣、認真的榜樣,這正是現代化所需的基本態度。不妨瞧瞧世界,沒有一個強國的國民,是不認真的、不敬業的。有落後區,才會現「稀泥」。等數中國人有認真精神,中國才夠邁現代化富強境。否則的話,再的工廠,再的高樓廈,沒有,勢將一直停留在粗糙的泥坑裡,永遠不進入精密軌。
一個月前,一位洋人在台北跌進排水溝,他向台北市政府求賠償,報登新聞,柏楊先生就親眼有些朋友搖頭:「什麼話,什麼話,簡直是欺負中國人呀。」嗟夫,那不是欺負中國人,那是教育中國人,為中國人了一課——怎麼據理力爭?果說四塊錢是,一間違建是,一個倒栽是,則啥是?一個人在不敢堅持原則、擇善固執,反譏諷堅持原則、擇善固執的人是徒。溫柔敦厚遂了懦夫的遮羞布,了認真的哭喪棒。遇,他怎敢挺身!
無論何,別教孔丘先生再嘆氣才。「直八時代」讓它死十八層獄,代興的應是仲由先生的「認真時代」。果再麻木不仁,悠悠忽忽,恐怕災難還層不窮,一直層伸腿瞪眼。
——摘《早的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