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影子,似乎是中國人一務。
※※※
吾友趙寧先生,在他的專欄中,指數中國人生活在己的影子裡,明明是一隻貓的,一影子那麼龐,就為是隻老虎。嗚呼,趙寧先生誠目光炬,不過,柏老補充補充,蓋為是隻老虎,那還是日正當中的影子,果是日落西山的影子,則不僅僅為是隻老虎,因為斜照的影子更為龐,他簡直還為是頭恐龍,一個噴嚏,球會震動哩。這種恐龍型人物,滿坑滿谷,觸目皆是,馬路、商場、房間裡、衙門裡,及每一個行業的每一個角落,會碰。重則碰你命喪黃泉,輕則碰你膀胱發緊,便頻仍。
十二年前,台北演一部萊塢電影(片名已忘矣,像是「聖盃」,不敢確定),最精采的一段是江湖郎中表演空中飛人。他閣本來有一套精密設計的裝備,那是一對結實的輕金屬翅膀,綁在兩臂,就跟鳥一樣滿亂飛。是當他一檯面,面對皇帝老爺的隆重介紹,黑壓壓一片群眾的歡呼,就忽尾來,翅膀不啦,一直奔向樓梯,往塔爬。害他那麗妻子,在後面苦苦的追趕哀號,告訴他沒有翅膀不行。江湖郎中不但不聽,反認為連己老婆唱反調,拆己的台,是忍,孰不忍,就暴跳雷,腳猛踹嬌妻攀登的玉手,幾乎踹跌死。但仍尾追不捨,一直了盡頭,江湖郎中蓋子一蓋,嬌妻掩面痛哭。接著是江湖郎中高立塔頂,群眾的狂熱使山搖動,他的信更火燒,張開雙臂,仰面向,朗聲誓言:「沒有翅膀,照樣飛。」於是,姿勢優,凌空,聽噗通一聲,跌醬。
——跌醬的後果是禍延嬌妻,皇帝,至觀眾,一致認為受了欺騙愚弄,這種跳塔殺的節目,人人會,有啥的。他們鼓噪來,眼就暴動,皇帝老爺不不令江湖郎中的妻子繼續飛。當不會飛,但在槍尖圍逼,含淚爬樓梯,為丈夫的虛驕,付一團醬的代價。
這是歷史故啦,現實的場面是,今年(一九八○)二月,中華航空公司一架飛機,在馬尼拉降落時,機長吳黌先生,就有這種膨脹鏡頭。聞見思先生在台北《中央日報》說他:「藝不高膽」,恐怕太過於客觀,蓋在主觀,他已了江湖郎中階段,認為沒有翅膀,跟有翅膀沒有分別,信堅定,就是武功高強。他早已發現降落的高度不對勁,但他的尊不允許他重來一次。反收回油門,放襟翼落架,更使減速板,使飛機降的更快。等接近跑尾巴時,降的趨勢更勇不當,鼻輪兩個主輪,三點式同時的重重落,一聲響亮,剎那間翅膀折斷,引擎脫落,火沖,飛機化灰燼。四位最倒楣的乘客燒死,三十九位次倒楣的乘客受輕重傷。
——吳黌先生一個人虛驕,四十餘人罹難。比江湖郎中不過夫妻兩人斷送殘生,似乎更價值連城。
就在吳黌先生表演一手後的次月——三月,司機老爺許萬枝先生,有表演。他開的是遊覽車,滿載國立台灣師範學堂的學生,畢業旅行。行駛途中,車掌姐照例介紹己司機,當介紹許萬枝先生時,稱讚他是最的司機。許公龍悅,且為了表示他確實與眾不同,就在危險萬狀的山路,放方向盤,舉雙手,向抱拳,一方面答謝服務姐的推薦,一方面向展示他優的駕駛技術,已了神奇入化境,雖不方向盤,照樣開四平八穩。當他抱拳的剎那,全車人了一身冷汗,有人更喊聲音。但許公神色若,並且對那些喊聲音的膽鬼,嗤鼻(有沒有像江湖郎中踹嬌妻那樣踹了乘客幾腳,報沒有記載,不便瞎猜),蓋那太傷他的尊啦。於是,了梨山附近,左撞右撞,終於車子撞萬丈深淵,十七位學生死亡。
——無論何,許萬枝先生仍是二流的司機。他跟吳黌先生不同,吳黌的虛驕,斷送別人的生命。許萬枝先生的虛驕,卻己的生命殉葬。
面幾件壯舉,柏楊先生沒有親身參加,有一件,我卻是榮膺男主角的。那就是,我老人請吳基福先生診治眼疾,最初的幾個月,每需靜脈注。我既不意思每往返八百公高雄打針,針劑帶回台北,在柏府附近找一人診所,每前往挨戳。該診所的那位女護士,秀色餐,被秀色餐捉住手臂亂搞,本甘情願,是閣跟許萬枝先生的功夫一樣,同是高手,許先生不方向盤開車,護士姐則不眼睛注。總是一面注,一面跟的男同伴猛聊,聊意處,還咭咭呱呱,前仰後合。我懇求曰:「老奶,請妳著點,這不是耍的呀。」的玉容就像掛著簾子似的,刷的一聲拉來曰:「這有啥緊張的,我閉著眼睛注。」忽一陣劇痛,我就哎喲,曰:「我打針打了整整十年,從沒有過錯,你這個老頭,怎麼還像孩子這麼難伺候。」回裡,左臂一片鐵青。二再,指給,曰:「沒啥,沒啥,熱毛巾一敷就啦。」換打右臂,回裡,這條不爭氣的右臂跟著一片鐵青,一個月來,談笑風生不輟,我老人的兩條胳膊幾乎了兩根木炭。
——一個女孩子的虛驕,柏楊先生就為贖罪。幸虧我注的不是含有劇毒的六○六,果是六○六,當場就在玉足前滿打滾矣。
恐龍型人物最的特徵是生活在日落西山斜照的影子裡。眼太陽就沒啦,影子沒啦,但他卻覺一切是永恆的,一個人駕了一陣飛機,就為直直落。開了一陣汽車,就為雙手凌空,仍轉彎抹角。當了幾年護士,就為閉著眼睛就找靜脈血管。
於是,一個人有了一點錢,他就覺神通廣,所有的人向他朝拜。手裡稍微有點權,他就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教對方領教領教他手裡的玩藝。了兩本書,他就了文豪,全世界向他歡呼。當一個主管,不管是二、三流的或七、八、九流的,他的力就跟著高漲,職位比他低的傢伙,了豬八戒的脊樑——無輩。弄一個學位,不管是青蛙媽死脫,或跳蚤打狗脫,他就為連對同戀是權威。會說幾句英文,果不在談話中夾幾個字,屁眼憋黑煙。認識幾個洋人,那就更不了啦,更隨時隨亮招牌。
——至於柏楊先生,從巷口擺攤的有一我教敝孫女唱:「月奶奶,明光光,打開後門洗衣裳。」讚揚我是偉的聲樂後,我就覺台灣這個島簡直容我不,每早鋪蓋捲,準備洋當貝芬的教習(我最近就寫一文,揭發貝芬《田園響樂》十謬誤,讀者老爺拭目待)。
中國有五千年悠久的歷史龐的國土,中國人理應見識廣,充滿深厚的氣度襟。卻有這麼恐龍型人物晃來晃,像參加恐龍競技會,各顯各的神通。跟我們深厚的文化背景,此的相悖,實在教人越越糊塗。沾沾喜浮誇膚淺,有使一個人陶醉在己的影子裡,惹人生厭生畏,己卻再不吸收任何新的東西,再沒有長進。數人此,中國殆矣。
至少是近百年來的,中國人走兩個極端,不是沮喪卑,就是盲目傲,很少有尊。嗚呼,跳影子,別當恐龍,袪除虛驕,應是中國人的一務。
——摘《早的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