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者朱桂先生。
⊙文載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三日洛杉磯《論壇報》。四月十二日台北《立晚報》。五月十六日香港《百姓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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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先生有一篇講辭:「醜陋的中國人!」我的意見跟他相反:「偉的中國人!」
凡是中國人聚居的方,誠於中,形於外,一個表徵,便是「擠、噪、髒、亂」,「擠」是為了熱鬧;「噪」是為了先聲奪人;「髒」是為了光同塵;「亂」是為了由在。
中國人對別人痛苦的關,表現在熱鬧。殺頭,死人,失火,淹水,車禍更。別人的遭遇越淒慘,就越勁,不此,便平白喪失了享受人生幸福的時機。「憐我世人,憂患實」!著別人的悲痛,慶幸己倖免於難,實為人生最的一項享受。
十幾年前,台灣縱貫全島的南北高速公路正在修築的時候,台北基隆間,有一條北基一路,有一次,在汐止國民學前,發生了車禍,一位穿越馬路的學童,被疾駛中的汽車輾死在馬路當中,那輛肇的車輛竟在眾目睽睽,揚長,千萬的目擊者,居沒有一個人肯挺身,向警政機關提供兇手的任何線索,更不說記行兇車輛的牌照了。一窩蜂湧向現場熱鬧,警察先生盡一切鎮暴手段,力防堵,群眾卻像潮水一樣排山倒海來,頓時一條馬路堵塞的水洩不通。人群中有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壯健男子,一臉的興奮,嘴裡不乾不淨說著:「幹那娘!又輾死人了!」興高采烈由人潮中擠進來,準備一睹這難一見的精采鏡頭。等他擠進圈子裡一,突,像觸電一樣,放聲哭……十幾年了,我一閉眼睛,腦子裡仍清晰存留著那副景象。
幾年前,台灣高速公路三義段,曾經發生過一次六七十輛車輛追撞的車禍,最初的原因,是一輛車了車禍,過路的車子停熱鬧,致後來的車剎車不及,互相追撞,鬧了個一塌糊塗。在有中國人的方,有災難發生,總少不了一擁熱鬧的觀眾,熊熊火燃燒著屋宇,烈焰騰空,被困在火海中的災民呼搶,在火場救火隊間永遠隔著一圈熱鬧的人牆。深山中,礦坑發生了災變,無數礦工被困坑底,生死存亡,在呼吸間。這時節,一定有許「人」,不辭山高路遠,長途跋涉,組一團亂糟糟的人群,堵在礦坑口,營救人員爭路。有糖的方,不管隱密,螞蟻會聞風至,火車軌,飛機失,水決堤,有人殺,槍決犯,中國人會像螞蟻聞糖一樣趕來熱鬧。
二十年前,有一個男子,一時不開,爬台北市館前街某飯店的十樓頂,揚言殺。頓時招來了滿坑滿谷熱鬧的觀眾,警察人臨敵,一面在樓撒了安全救護網,一面派人樓勸說,新聞記者端照相機,取鏡頭,準備獵取那最珍貴的一剎那,那男子卻怪,任憑警察老爺說破了嘴,他仍堅持非殺不,又不肯立刻就跳,就這樣一點鐘兩點鐘乾耗著。中國人熱鬧的耐是一的,抬頭仰望兩三時,脖子再酸,不肯休息片刻。眼對面火車站前的時鐘已經敲十一點了,跳的還不肯跳,的還不肯走,這時候,有一個提著空菜籃的主婦,嘴裡嘟囔著:「跳還不趕快,老娘等著完了還買菜!」
為什麼中國人愛災難場面呢?因為中國人的一生就是一場災難,一次中國人就經歷一次浩劫。災難永遠是中國人的孿生兄弟,誰免不了的,爭什麼時候來,什麼點來。《德經》說:「故有無相生,難易相,長短相形,高相傾,音聲相,前後相隨。」苦樂,幸福災難,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他人騎馬我騎驢,向前,我不,向後,還有推車漢,比不足,比有餘」。別人遭遇莫痛苦,我僥倖逃過,著別人的悲慘遭遇,一己倖免於難樂,這種享受在一生中,難遇幾回,不握時機,充分享受,豈非罪孽?中國人一直是悲劇的主角,一旦遇別人演悲劇,怎肯輕易錯過?
記抗戰的時候,在重慶朝門江畔,冬令水淺,渡輪不直接靠碼頭,必須經過一段簡陋的浮橋。渡輪一靠岸,所有的乘客照例使中國人的傳統特技,衝鋒陷陣,爭先恐後,拚命擁擠,有一位老太太被擠落江中,載浮載沉,岸千萬的人熱鬧,江面千百隻船隻在熱鬧,就是沒有一個人救人。這時候,人群中來了一位軍,脫掉衣,縱身跳入江中,經過了千辛萬苦,總算那落水的老太太救了來。那位軍完了救人的壯舉後,找己脫的衣,卻已不知向。
洋軍人掉了一件衣,在的遭遇就更慘了。三十五年前,我在台中火車站,遇見了一件影響我一生的情,有一位單身的陌生人,突病倒在車站門口,當時的情況非常緊急,我竟貿貿招來一輛三輪車,他送醫院急救,了醫院,還沒有辦手續,那位陌生人就已嚥氣了。醫院裡我立刻屍體搬走,免影響他們的生意。我孤零零一個人,人生不熟,教我一具不知名的死者屍體搬哪裡呢?幸醫院招來了警察,警察我供死者的姓名,死亡原因,還我屍體安頓在一個適當的方,聽候檢察官來檢驗。折騰了一,容易找了死者的屬,他們一來即提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說死者身的五十塊錢不見了。我又被警察抓問口供、筆錄、找保人,一直忙了一個月,幸祖有德,死者屬終於講了老實話,原來恐怕我他們歸還代墊的車錢、寄屍費,所謊稱丟了五十塊錢,先「將」我一「軍」,千幸!萬幸!鄉人老實,說丟了五十塊錢,他們倘若說丟了五萬塊錢,那我豈不坐一輩子牢。
中國人對別人的苦難,明目張膽、興高采烈的熱鬧的方式,寄其同情;對於別人的就幸福,則諱莫深、極端隱密、極端惡毒的嫉妒待。寬宏量的中國人絕不容忍相識的人比己強,尤其同是苦難隊伍中的難友,絕不容忍其中任何一份子脫離苦海。所謂「見不窮人米湯碗皮」。窮喝米湯熬日子,萬一有人弄了點米,米湯煮稠了些,碗麵居結了一層薄皮,這不了啦,斯忍,孰不忍。非他整垮不。吃陽春麵,快快樂樂,相安無,一旦情況改變,我吃絲面,你居吃排骨面,那我這日子怎麼過?「己饑人饑」,便不覺其「饑」,「己溺人溺」,便不覺其「溺」,跳井找個墊背的。在中國人的社會裡,從失敗者的口中知:功者永遠欠失敗者的情。老朋友絕不做功者的部屬,功者絕不會老朋友做部屬,陳涉盡殺「伙頤」舊友,雙方有殺身致死。
中國是一個沒有英雄崇拜的民族,中國人崇拜的是失敗的倒楣鬼!關老爺意失荊州才被人焚香膜拜;楚霸王因刎烏江才被推為英雄蓋世;諸葛亮鞠躬盡瘁才被尊為妙算神;倘若關老爺守住荊州,楚霸王了,諸葛亮復興漢室,後世人是否還對他們這樣崇拜,那就很難說了。對於死人,尚且此,對於活著的,又是己相同身的同類,他若膽敢向爬,不拉馬來行嗎?這種「窩裡反」的精神,是中華民族幾千年優秀傳統一。
中國人對於強的外人,一向講究平,尤其對凶悍的外人,縱令騎頭來,拉屎撒尿,寬宏量,坦受。唯獨對己人,眼睛裡揉不進一粒沙子,裡容不半句閒話,使拐子、打悶棍、毒藥、放冷箭,這些窩裡反的伎倆,無所不其極。尤其捏詞匿名告密,更是中國人冠絕古今、獨步的絕技。中國人就有這個癖,不管是什麼形式的政權,手握生殺予奪的權柄,便像吸毒犯染毒癮一樣,熱烈愛告密,盲目聽從告密。據說商鞅有「誣告反坐」法,什麼保存來的中國人,就這一點沒保存來。老友長弓先生,寫畫刻,為人古熱腸,直口快。北洋政府時代,被人告密,「革命黨」罪名,判處死刑;還沒有來及執行,北伐就功了。滿洲國時代,又被告密為「重慶份子」,再判處死刑;差一,日本人就投降了,否則必死無疑。中共佔據東北,又被告密為「漢奸」及「國特」雙重身份,三度判處死刑,後來換俘虜,給換了回來。來台灣,又被告密為「匪諜」,判處七年有期徒刑,今長弓先生已經八十二歲了,不知還會不會再戴別的帽子。
一個中國人,聰明才智,力幹勁來,是一等一的,是駕馭十億中國人,卻趕綿羊一樣容易,你讓他們同樣吃苦,同樣受氣,那他們準吃別人所不吃的苦,受別人所不受的氣。比賽吃苦受罪,含垢忍辱,中國人一定冠軍。他們會這些,此外便有被人皮鞭在後面抽著,聚集千萬像螞蟻一樣的奴工蟻,修長城、挖運河。千萬不試圖改善他們的生活,最聰明的辦法,耐傾聽他們的訴苦,一副同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