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裔籍司禮義神父談「醜陋的中國人」
⊙執筆者張香華女士。
⊙文載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二日台北《立晚報》。七月一日香港《百姓》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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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說了這話,旁邊站著一個差役,手掌打他說:「你這樣回答祭司麼?」
耶穌說:「我若說的不是,你指證那不是;我若說的是,你為什麼打我呢?」
——若望福音十八章二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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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神父相處,常給你驚奇的經驗。
在館子裡,面無表情的女侍菜單扔我們面前,司神父悄悄問我:「你知為什麼這種態度?」我還沒找適當的答案,他卻幽默的說:「不喜歡我。」
街,幾個年輕女孩走近,司神父望著T恤印著外文的一位叫我,我說我不懂法文。司神父為我翻譯,那幾個字的意思是:「來亂搞我!」他搖頭嘆氣:「一定不知這個意思。」
司神父住在台北市萬路附近,那一帶拜拜風氣很盛,街巷處處是廟宇,人開設的神壇,司神父告訴我:「昨晚這裡演酬神戲,你知他們演什麼?」我答:「布袋戲。」這回一定答對了。誰知司神父的答案是:「他們表演脫衣舞。」
——今年七十餘歲的司神父,是比利時裔的國人,前後十餘年在中國陸及台灣的生活體驗,使他對中國十分熟悉,加他是中央研究院研究殷墟文字的學者,他對中國語言、文字、民俗的研究,已有五十年久。從一九三○年,司神父開始習中文,曾經是趙元任、陳世驤兩位語言學的學生;一九五五年柏克萊加州學東方語言學博士,他精通英文、法文、德文、俄文、希臘文、拉丁文,熟諳中文、西藏文、蒙古文、梵文、日文。一九三七年,他中國陸北方,一面傳教,一面中國民俗研究、歌謠收集工,並英、法、德文等種語言,發表過學術論著三十餘種。
我告訴神父,我很吃驚,因為他老是提醒我這個中國人,身邊許習不察,或察不覺的現象。我,為什麼不請他就「醜陋的中國人」這個主題,說說他的法。他對中國人的瞭解深,對中國人的感情濃,加他來西方文明世界的精神,他豐富的學識修養,一定會給我們帶來跨國跨民族的啟示。
司神父說:「你不在乎我的話令你驚奇?」
我說:「我正在期待你給我最的驚奇。」
司神父本名Paul L-M.Serruys,司禮義,是他的中國名字,從這個名字,他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是,司神父答覆我的禮義問,卻說:
「禮,是很的東西,是人類行為的規範。但,中國人講禮,不講理。於是禮的處就變了質。因為禮應該接受理——正確的原因(the right reason)的指導。」
「義難不是正確的原因?」我說:「我們中國人一向有『禮義邦』稱。」
「禮義邦?」司神父沉吟一會,「我沒聽說過。『義』字的英譯,應該是Right或者還有一個意義相近的字Justice。是我認為中國人最缺乏的,就是社會是非觀念(Social Justice)。中國人講的義,是來求別人設的,人人覺己是例外,不必遵守。就是說,中國人的『義』是雙重標準。」
我問:「從什麼情,使你對中國人產生這樣的印象?」
「通現象就是一張中國社會的圖畫,」司神父說:「中國人對做為一個國民,應該盡什麼義務,完全沒有觀念。通規則在中國,是訂來求別人遵守的,己不但不遵守,一旦受指責,立刻覺沒面子。又譬說,我今這樣批評中國人,數中國人的反應,恐怕是生我的氣。平時,常常有人說我太驕傲,或者來勸我,不西方文明世界的標準談論中國人。其實,我很不願意傷中國人的感情。」
「不見人人會生你的氣,我就不會,」我說,「我不怕感情受傷,我就是盼望聽聽你傷中國人的,傷有沒有理。」
司神父舉一個例子:有一次,在一項學術會議討論過程中,司神父提與某位中國學者不同的意見,對方從頭尾不理不睬。甚至從一開始,這位學者聽司神父有不同的意見,就非常不高興,立刻面露慍色,拒絕他討論。二,司神父親這位學者的辦公室,準備再試試他溝通。誰知學者明明在辦公室,卻教秘書姐說:「不在。」使司神父知難退。
「所,」司神父說,「我覺中國人講理,比登難。有時候,你真是一點辦法沒有。因為,他逃避問題的態度來對待你,使你無計施。其實,根本的原因是,他不講理,因為講理會使他失面子。你,連學術界講面子,不講理,造權威壟斷,又何求一般的人民講理?」司神父接著說:「當,有時候,我中國學者在一討論問題,我提不同的意見,有學者會說:『我不同意你,不過,我現在說不理,等我回,再來你討論。』,這種態度來討論問題的,實在沒有幾個。」
我問:「你是不是認為中國人講禮,妨礙了講理?」
「其實,講禮講理,是同時進行的,」司神父強調,「但必須經過學習,同時有碼的彼此尊重,力相稱,才夠講理。至於『禮義邦』概是中國人後來附會的說法,應該稱『禮樂邦』才對,因為中國歷史說周公制禮樂。」
司神父對中國古籍瞭解深,令我驚訝。
「紀元前五世紀蘇格拉底時代,希臘人稱是『理樂邦』,」司神父筆寫中文「理」字,表明不同於「禮」字,「他們非常重視音樂,認為音樂是理的完表現,理果脫離音樂,就像人生失了。希臘人的人生哲學,一句話來概括:kalos k'agathos,前面一個字kalos,是『』,後面一個字agathos,是『善』,中間一個k'是kai的簡寫,是『』的意思。希臘人認為,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達kalos K'agathos,與善合一。善,存在於理中,,表現在音樂裡,所,希臘人稱『理樂邦』,中國人稱『禮義邦』,是很有趣的東西文化對照。」
我靜靜聽著。
「不過,」司神父說,「中國人講『禮』,卻是虛禮——面子,『理』則受壓抑,不伸張。且音樂的藝術功,在整個中國文化發展中,一直受不重視,連帶文學結合的戲曲,發展很遲,直十三世紀元朝,蒙古的統治者,還不懂向中國民間藝術伸政治高壓的巨掌,中國戲曲才開始萌芽。」
中國人的禮,就是面子,司神父的話像一記春雷。
「另外音樂相關的詩歌,中國希臘詩歌,不相同,」司神父說,「中國人沒有史詩(epic),沒有像荷馬那樣壯闊的史詩。中國人的詩,常常寫一己、一時、一的感受。詩意(image)雖,但注重個人,不著重對的觀察描寫。即使寫,是來烘托個人的感受,更不說對整個民族觀照的史詩。還有一點奇怪的是,蒙古人漢人不同,蒙古人有史詩。」
「這個原因是什麼?」我問。
「我還不是很清楚的知,是發現這個現象。許你告訴找,中國人為什麼輕視這些?」
聽司神父的問題,,我的思維卻仍環繞在他前面講的那句話:「中國人的禮,就是面子。」久久不。使我回,不久前司神父一餐的一幕: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有一裝潢十分高雅考究,取個洋名叫Royal,中譯「老爺」的餐廳,三樓的明宮廳供應中國菜。我們的那,生意非常,等了一會兒,終於等一張剛空來的桌子。司神父我坐定後,女侍前面客人吃剩的菜餚撤,就在染了一攤醬油污漬的白桌布,加鋪一塊橘紅方巾,立刻擺我們的碗筷。的動,嫻熟。司神父等女侍走開後,指著露醬油污漬的白桌布,說:
「你,這就是面子!加一塊紅巾,就有了『面子』,面是什麼,骯不骯髒,就不需計較了。」
平時,常聽有人說:
「這是太不給面子了……」
「不給面子,就是存跟我過不嘛!」
「賞臉的話,請……」
「這樣做,真是夠有面子……」
這類話,在我們日常生活中,豈不比比皆是!在這一張張「面子」,我們中國人是不是忽略了「裡子」?我們的生活中,類似「老爺餐廳」高貴的金碧輝煌,掩蓋著少醬油污漬,又有少人注意?
神遊這裡,才我無法回答司神父的問話,於是我問:
「你是語言學,從語言,中國人的思考方式西方人有什麼不同?」
「中國人的語言,其他國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