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九、再度回鄉

在衡陽市,我們祖父重聚了。四個孩子,一排跪,給祖父磕頭。妹妹還,不會磕頭,母親扶著跪,扶著磕頭。次祖父離別時,妹尚未世,現在,妹已牙牙學語。祖父拉了我們,一個個輪流過,最後,伸手抱了妹。他的頭髮鬍鬚白了。前那頗為威嚴的眼光,現在充滿了慈祥。他抱著妹,著我們,微笑著,哽咽的說了句:

「生當亂世,還團聚,真,真!」

那時的祖父,一定沒有,這次的團聚,是再一次別離的序幕。

回衡陽,母親認為我們三個孩子,剛剛開始的學校教育不中斷,於是,我們送進衡陽市的剛直學,繼續唸書。至於己,又接了一個中學的聘書,那中學離衡陽市很遠,我們全,依有無法解決的經濟問題。母親毅丟我們三個孩子,帶著襁褓中的妹,遠離衡陽,教書了。

這是我童年中唯一一段時間,離開了父親,離開了母親。不過,這年的我,已不再是一次回鄉的那個女孩,我夠了。已經照顧兩個弟弟,在他們淘氣時阻止他們,在他們傷時安撫他們。但是,母親當不會讓我們三人己照顧己,我們付給我的表姐王代訓,表哥王代杰。

代訓表姐代杰表哥,是我姑媽的兒女。這個姑媽,就是祖父元配夫人所生的女兒。代訓表姐那時才新婚,表哥還是個年輕的伙子。我們在衡陽市租了幾間房間住,那房間在一個四合院裡,記憶中,那棟四合院名叫「怡園」。

我的代訓表姐,是個非常溫柔、善良、誠懇真摯的婦人,個子不高,說話聲音輕柔,做翼翼。那段時間,受母親重托,帶我們三個孩子,真正做了「長姐母」,卻做非常非常辛苦。因為弟的淘氣,已經了名,麒麟脾氣火爆,不是同學打架,就是鄰居動手。有我比較安靜,但是有我的麻煩,那時我已愛書癖,一晚買書,母親留的生活費實在不,省吃儉,勉強維持,那裡還有閑錢買書?我就會為了不買書,整眼淚汪汪的。

在「怡園」,還有一件讓我記憶深刻。那就是我們的「吃」。原來,母親叮囑表姐,無論怎麼窮,必須盡辦法,給我們三個足夠的營養。於是,表姐就腌了一壇的鹹蛋。我們的早飯是鹹蛋配稀飯,中午是鹹蛋配乾飯,晚飯是乾飯配鹹蛋。吃了幾個星期,弟一端飯碗就做各種鬼臉,麒麟直截了當喊不吃鹹蛋,我揉揉肚子聲稱不餓,就離開飯桌書。表姐一不是辦法,慌忙幫我們燒了一鍋紅燒,荸薺一燉。鍋端桌,我們三個歡聲雷動,舉筷子,才發現鍋中沒有幾塊,全是荸薺。

生活就是這樣「貧困」的。但是,在這種艱苦的生活中,祖父過八十歲壽,仍過轟動熱鬧。

祖父那時在衡陽城內教書,為了過壽,提前就回了老蘭芝堂。我們三個母親,趕回了蘭芝堂。這一回蘭芝堂,我才知祖父是麼「德高望重」。許許親友,總有一百人,從湖南各,趕蘭芝堂來為祖父祝壽。蘭芝堂張燈結綵,鞭炮聲不斷的響。因為客人隨時隨刻的,蘭芝堂中擺了流水席,雖酒席不算豐盛,總是祖父的輩們一番意。蘭芝堂前面有一汪魚池,養了許年的魚,捨不吃。這時撈來饗賓客。

除了流水席外,蘭芝堂紮了戲台子,請來戲班子演戲。鄉人沒有什麼娛樂,幾十路方圓中的鄰居,趕過來戲。我雜在人群中,不亦樂乎。當祖父母親累極了,回新屋睡覺時,我仍不肯走,弟麒麟當不走,聲稱戲散。戲散時已經深夜十二點,祖父的忠撲黃才余帶著我們回新屋,他扛著弟,牽著麒麟,手裡提著盞風燈走田埂路。我已年沒走過田埂路,一跤就摔進了路邊的水田裡,弄了一身是泥。回新屋,母親又著急又嘆氣,因為我有身這一套衣服穿,二還幫祖父接待來賓呢!母親連夜洗衣服,衣服不幹。二我有穿著弟弟的背帶褲給祖父的朋友磕頭。

磕頭。談磕頭,祖父的舊規矩不變。見了長輩,我們這三個孩子照例磕頭。別人給祖父拜壽時我們磕頭答禮,真是磕不完的頭。在這個時候,我的表侄兒唐昭學現了。唐昭學那時讀高中,約十七八歲,是個很憨厚很守規矩,據說,書念一級棒的青年。很不幸,他剛比我們的輩份了一輩,雖年齡比我們了一截,卻為我弟弟們胡鬧的目標!見了長輩磕頭!弟拉著祖父,跳著腳興奮的嚷:

「唐昭學是不是給我們磕頭?快叫他給我們磕頭!我們磕了頭,才輪一個來磕還給我們!」

唐昭學不肯磕頭,不肯叫我表姑,別別扭扭的鞠了個躬就逃走了。但是,祖父過完壽,我們回衡陽繼續唸書,唐昭學每假日「怡園」來,卻為我最的朋友。

那一年,我過完了十歲生日,已經很懂了。十歲後,是我在衡陽停留的最後一年,(實,是我在陸停留的最後一年。)許在我記憶中歷歷繪,其中,包括唐昭學的笛子。

唐昭學有一支笛子,他隨身帶著,一有空閑,他就拿笛子來吹。他吹非常。我從對音樂、戲劇、文學、藝術愛。這時,唯一接觸的音樂,就是唐昭學的笛子。我覺他吹真是妙極了,就常常纏著他吹笛子,他有求必應,一次一次的吹給我聽。我寸進尺,求他笛子送給我,他卻堅持不肯。原來,這支笛子是他一個朋友,親手竹子雕鑿給他的。現在,這位友已分別了,他為了紀念友,更是一刻離不開那支笛子。

有一段時間,唐昭學他的笛子,陪我度過了許孤寂的時光。父親滯留海,母親遠教書,那年的我頗感孤獨。幸有表哥表姐唐昭學。記憶裡,我時並不淘氣,戰亂貧窮已經使我早熟。是,不知怎的,有一我居唐昭學吵架來。因為他輩份比我低,我對他真是肆無忌憚,我猜,吵架的理由一定是我在無理取鬧,所他對我不肯讓步。吵著吵著,我一時火,竟抓他的笛子,力往桌敲。他飛撲救笛子,笛子居裂了幾片。在那一剎那間,我呆住了,他呆住了。

說真話,我絕沒,笛子一敲就會裂。當笛子裂了,我嚇目瞪口呆,裡說不有後悔。唐昭學臉色發青,抓了破笛子對我又吼又叫。偏偏表姐袒護我,跑來就對唐昭學罵一頓:

「一支笛子有什麼了不?那麼的男孩子,女孩吵架!你羞不羞?何況人鳳凰,還是你的表姑呢!」

唐昭學一氣,拿著破笛子,轉身就衝了房間。接來長的一段日子,他不來理我。

當唐昭學終於又來找我講話的時候,父親已從海匆匆趕回,母親從學校辭職回衡陽。衡陽城中,一片亂糟糟,剛直學停課了,許同學回鄉了。父母祖父,又開始夜繼日的討論。這種氣氛,對我來說,是那麼熟悉的,每當人們臉色沉重的討論,每當學校裡學生紛紛離,每當城市中的人們行色愴惶……就是離別的時候了。

離別的時候確實了。一九四九年的春,我們再次離開祖父。四個孩子,祖父一一擁別,祖父叮囑又叮囑;等時局安定了,早日歸來呀!我們乘火車,廣州,再搭船台灣。認為,這次的離別,不會比次久。祖父雖已八十,仍身強體健,團聚的日子,是指日待的!誰知,這一次別離,我們祖父,竟永訣!

祖父、表哥、表姐、唐昭學車站來送我們。表哥還了車子,送了我們站。我倚著車窗,著衡陽城迅速的消失,真對唐昭學說一聲對不!真抱緊祖父的脖子,親一親他白色的鬍鬚,真告訴表姐,我愛吃的鹹蛋……我什麼沒做,是雙手攀住車窗,眼睜睜的著祖父、親人,衡陽城,在我的視線中逐漸遠、遠、遠。

當時,我再沒料,這次的別離會長達三十九年!直一九八八年四月,我才有機會回陸,重新見表哥、表姐唐昭學!我這一句「對不」,遲了整整三十九年,終於在武漢的長江飯店內,對唐昭學說了。表姐的鹹蛋!當我重睹表姐時,已白髮蒼蒼,握緊了我的手,淚汪汪的說:

「概是吃了我的鹹蛋,才讓你有個頭腦,夠寫說吧!」

概是吧!一九八八年,我緊擁著我的表姐。鳳凰已老了,唐昭學兩鬢已斑,表哥的兒子已學畢業了……我那親愛的祖父,早已世,墓木已拱。

人生,是麼短促。世,是麼難料呀!

二十八、在上海目录+书签三十、初抵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