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騷,沒有完的牢騷!」當人提議他的時候,他的相識們總是搖頭皺額,彷彿他們對他已經沒有辦法。
於是我們,什麼是造這個所謂「沒有完的牢騷」——我們往往覺,這對於當者本人,遠比字面所說明的怕呢!在考慮這個問題前,我們注意這種現象,在最近十年老中國的生活莽原,在激烈的鬥爭中,現一批憤世。他們憤恨政治腐敗;反過來,果他們堅持,活一便遭受一的壓迫排擠。這些人無疑是人,認為靈魂純潔像秋的鴨跖草,但是,假使這話不致過分的傷害他們,我說他們中間很少真正的強有力者。這個人就是這種人,不管我們怎麼評判,世人又怎麼指責,縱社會人士全離開他,故舊們全輕視他,他的同卻仍舊對他存著敬愛。人說他脖子後面生著一塊傲骨。
這是一塊怕的包括正直與負的傲骨。同時,你當夠猜,他們像九九表,幾乎有個一律的身世。他們的父親是老郵政局,骨科醫生,鋪子裡的掌櫃,或是個純粹的主,他們謹慎的在豪紳與官吏的氣焰,在不安定的惡劣空氣中活著,怕被別人注意,怕被別人見。不,他們什麼不缺少;最壞的就是這個什麼不缺少;你,他們有收入,裡有錢,鄉有田,那麼,他們為什麼老戰戰兢兢,怕那些官吏豪紳——就是流氓煙鬼呢?
果園城至今還流傳著一個謠諺,所謂「滅門知縣,傾方」。方就是保。這種不適於呼吸的空氣從時候就刺激他,氣惱他,使他為憤世。
這個後來的憤世終於進了學堂。
「這是誰?」他的同學們問。「這個傢伙,瞧他那股子神氣!」
「呸!他爸爸是個肥豬。」另外的快嘴些的回答,許他忘記己的爸爸是「肥豬」了!
這是真的,一開始不愉快就等著他了。你當同樣夠猜,在十五年前,幾乎所有城裡有這種現象,每所學校裡有一些英雄,他們半才剛剛十二歲至十四五歲,但是他們已經從他們的父親先生那裡學會換「金蘭譜」。這些老先生們——常常挨板子或被罰跪在太陽的劉、關、張們,他們不「肥豬」的兒子放在眼裡,就經常向他挑戰襲擊了。他被鍛煉著,直他的被弄硬來,在這個學校裡住了五年。唉!他長長的嘆口氣,於是離開鄉,在一個比較點的城市裡考進師範學校。
「我們果園城的人沒有二個考這個師範學校!」他父親笑著對別人——許是個剃頭匠說。老頭子從來沒有進過「師範」,在他的像中,覺它是很很,除北京的京師學,算它最了。他歡喜的等著,等著將來做「封翁」耀武揚威。
憐的老頭,他怎麼兒子的命運,怎麼兒子的將來呢?這個還沒有長的果園城的傲骨,他的法顯跟父親不同。他的年齡漸漸來,翅膀漸漸硬了,對於過的他什麼沒有忘,放在裡。他竭力加強己,在外邊他找各種新的書籍,一些「辯證法」,一些「意德沃羅基」,一些「資產階級」「無產階級」。二十年來中國青年站在世界前面,什麼還比這些理論更容易使他接受,更合乎他的慾望?它們正是打倒他所憎惡的腐敗政治豪紳跟流氓的。他在那裡住畢業,據說他讀了很很——唉,很很的書!接著他懷了滿腔希望驕傲從學校來,縣立中學的聘約,猶乎從來沒有過勒的兒馬,現在他機會試試己的理,己的千足了。
不幸他命中注定受一次試練,它在這裡跟他開了個玩笑。他的千足一開始就跑一片荒了。他的同們,那些「人師」們「王莽」唸「王奔」,他們說「兔雞沒有腦子」,他們平常連報不,連冥王星不知;他們知拍馬、吃酒、打牌、吊膀、欺騙。他是過辯證法唯物論的,在這裡他是真理的代表,跟這種無賴同,跟他們同樣被稱先生!他感的受了侮辱;另一方面,當就更加驕傲。實豈不正是這樣的嗎?請睜開眼盡往四方,這方除了他還有誰是人才?
「共產黨來的時候,他們一個必須請我來。」據說他是這樣跟他的學生們講了的。
我們設他的學生對他是何擁護,他們從來沒見過此博學的先生。最壞的就是這個擁護!假使你正在或預備將來當教員,首先你應該注意,當你被你的學生歡迎的時候,你的厄運已經來了,不久你就會明白倒是他們開始就寫信罵你,後來木棍打你的,至少你的位穩固的。請相信我,我們中華民國的歷史應該這樣寫:「某公為某縣令,拒賄,致犯眾怒,為邑民毆傷……」當不會當真有人被「毆傷」,因為根本沒有不刮皮的官。
現在且說這塊果園城的傲骨。接著他被「請」來,被請衙門裡並且監獄裡了。他的兩個學生證明他向他們宣傳共產,後來有人說他們是被收買的「學校保衛隊」,當舉不確鑿的足構罪名的證據。是人根本並不什麼證據。他在監獄裡住了半年。這時候他憤怒!從監獄裡來,他跟父親吵了一架,還幾乎跟所有的人吵架。接著他旅行。人說他了決,跑海找關係,但是共產黨——那些在「」的人門口並不曾掛牌子,找他們比穿洋服見衙門裡的「革命」困難了。他的錢很快就完了,連衣服送當鋪裡了。最後他帶著滿懷羞辱兩肩灰塵回果園城,另外他給「梅花團」「C C 團」弄點麻煩,他們至今許還在按月替他做報告。
他的回來還有個湊巧方。那老郵政局,或老骨科醫生,或老主——你已經知老頭生來膽怕,官就打哆嗦,因為他的冤枉官司命的傲骨,早已嚇一身老病。他回來恰恰趕給老頭送終。
他趕給他父親送終,煩惱卻又在暗中窺伺,早已在等著他了。年輕人是愛動的,當他辦完喪,他開始盤算:現在他做什麼?他做些什麼?他是一個主,首先,他整理產業。鄉的土。是的,土不。但是他受過洋教育,像西洋人一樣,在己田的兩端——臨著路的方所有早已荒廢的空及河岸全栽樹。這是個計劃,他定就馬動手,每很早就忙著城。你知社會老愛嫉妒人,那些窮苦的鄉人,他們怎麼知是他——一個站在他們一邊的革命的樹呢?他命佃戶一棵一棵的栽在坑裡,一棵一棵的將泥土搗結實,一棵一棵的澆水,後他抬頭望著樹頂,從這些愛的辛苦栽的樹,幻一片茂盛的森林;是窮苦的鄉人夜裡卻將這森林給他帶根拔掉了,並且鋸截斷,斧頭劈開,送灶裡了。此外還有許情,彷彿因為父親死憑空給他添許糾紛。彷彿周圍的人們忽從沉睡中清醒過來,他的一位鄰居故意犁他半尺田,另一位鄰居又說他的房子壓了己的基。對於這種情你怎麼辦?果園城的人顯不十分他,他們崇拜的是「機關裡的」「帶徽章的」,甚至於胡、左、馬、劉的子孫,因為他們怕這些流氓、痞棍、海洛因鴉片癮。
「噓,……這些愚民!」他常常咬著牙關,痛苦嘴發白,同時又輕藐的搖著頭對己說:「你怎麼教他們認識誰是人,誰有才?他們來每一個擺測字攤的是姜子牙,他們玻璃當珠翠,真金當黃銅!」
他所受的不公平說不盡的煩惱使他更加傲慢,人說他:「牢騷,沒有完的牢騷!」他己常常說:「我的胃又疼了。」漸漸的他不再城外,甚至不門,愛造謠的人就說他快瘋了。沒有人知他做什麼,他每在書房裡坐著;他並不書;他獨抱肩膀坐在椅子,像準備跟全世界決個勝負。
「你且往那邊,那邊走來的豈不就是他嗎?」在浮土很深,間或走過狗或豬,兩旁坐著喜歡談的太太們,在夏秋,一黃昏就從城外駛回拖車來的果園城的街,他的步伐有傲慢,他的頭仰有高,兩隻眼睛望著明淨的、時常飛過白雲的果園城的空,麼像在橫過曠野;他沉重的放著腳步,又麼像連螞蟻給踩死呀!
不過我們在這裡驚異的是另外一件情,我們忽發現——他改變的有厲害,跟他在學校裡讀「十字軍東征」「薔薇戰」的時候又麼不同啊!他的頭髮是長長的,雜亂的,已經久沒有理過;他的臉色,顴骨從兩頰突來,像一塊灰色棕色染來的暗淡的破布;他的嘴寂閉著;他的原是高高揚的表現著英氣的眉,現在是緊緊的皺著,像被風雨摧殘的樹葉,低低的壓在他的眼;從他的眼裡,你正著那種冷的復仇的,那種從囚犯們眼裡來的光輝。
「老兄!」我們於是喊。
「先生!」接著我們二遍喊。
這個不幸的人,他沒有聽見,他根本不會有人在街叫他。他現在是一位果園城的「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