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雲南插隊①。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方當醫生。我在山十四隊,在山十五隊。有一從山來,我討論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認識,說有一點知。討論的是這樣的:雖所有的人說是一個破鞋,但為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沒有偷過漢。雖丈夫已經住了一年監獄,但沒有偷過漢。在此前未偷過漢。所簡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說是破鞋。果我安慰,並不困難。我從邏輯證明不是破鞋。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今不指某人,所陳清揚偷漢不立。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①插隊,指文革時期城市知識青年「山鄉」。一九六八年,中國政府將兩千萬的市年輕人插隊落戶為名丟鄉,統一派農村從農業勞動,「向貧農學習」。初安排住在老鄉裡,後來立青年點,就集體居住在青年點裡。

※※※

陳清揚找我證明不是破鞋,因是我找打針。這經過:農忙時隊長不叫我犁田,是叫我插秧,這樣我的腰就不經常直立,認識我的人知,我的腰有舊傷,且我身高在一米九。此插了一個月,我腰痛難忍,不打封閉②就不入睡。我們隊醫務室那一針頭鍍層剝落,且有倒鉤,經常我腰的鉤來。後來我的腰就像中了霰彈槍,傷痕久久不退。就在這種情況,我十五隊的隊醫陳清揚是北醫畢業的夫,對針頭勾針概還分清,所我找病,完病回來,不半個時,就追我屋裡來,我證明不是破鞋。

②指打封閉針,於消炎鎮痛。因為便宜又有效,在物資缺乏年代常被使。

陳清揚說,絲毫不藐視破鞋。據觀察,破鞋很善良,樂於助人,且最不樂意讓人失望。因此對破鞋還有一點欽佩。問題不在於破鞋不,在於根本不是破鞋。就一隻貓不是一隻狗一樣。假一隻貓被人叫一隻狗,牠會感很不在。現在管叫破鞋,弄魂不守舍,幾乎連己是誰不知了。

陳清揚在我的草房裡時,臂赤腿穿一件白褂,在山那間醫務室裡裝束一樣,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長髮個手絹束住,腳了一雙拖鞋。了的樣子,我就開始捉摸:那件白褂底是穿了點什麼呢,還是什麼沒穿。這一點說明陳清揚很漂亮,因為覺穿什麼不穿什麼無所謂。這是從培養來的信。我對說,確實是個破鞋,還舉一些理由來:所謂破鞋者,乃是一個指稱,說妳是破鞋,妳就是破鞋,沒什麼理講。說妳偷了漢,妳就是偷了漢,這沒什麼理講。至於為什麼說妳是破鞋,照我是這樣: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房垂。妳臉不黑且白,房不垂且高聳,所妳是破鞋。假妳不當破鞋,就臉弄黑,房弄垂,後別人就不說妳是破鞋。當這樣很吃虧,假妳不吃虧,就該偷個漢來。這樣妳己認為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妳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妳叫破鞋。妳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妳破鞋。陳清揚聽了這話,臉色發紅,怒目圓睜,幾乎就打我一耳光。這女人打人耳光了名,人吃過的耳光。但是忽洩了氣,說: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還說,假我在這些琢磨太,很會吃耳光。

倒退二十年前,像我陳清揚討論破鞋問題時的情景。那時我面色焦黃,嘴乾裂,面沾了碎紙菸絲,頭髮亂敗鬃,身穿一件破軍衣,面破洞是橡皮膏黏的,蹺著二郎腿,坐在木板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像陳清揚聽這麼個人說的房垂不垂時,手是何等的發癢。有點神經質,是因為有很精壯的男人找病,其實卻沒有病。那些人其實不是夫,是破鞋。有我例外。我的後腰像被豬八戒築了兩耙。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為醫生的理由。這些窟窿使產生一個希望,就是許向我證明,不是破鞋,有一個人承認不是破鞋,沒人承認不一樣。是我偏讓失望。

※※※

我是這麼的:假我證明不是破鞋,就證明不是破鞋,那情未免太容易了。實際我什麼不證明,除了那些不需證明的東西。春裡,隊長說我打瞎了他母狗的左眼,使牠老是偏過頭來人,像在跳芭蕾舞,從此後他總給我鞋穿。我證明我己的清白無辜,有三個途徑:

一、隊長不存在一隻母狗;

二、該母狗生沒有左眼;

三、我是無手人,不持槍擊。

結果是三條一條不立。隊長確有一棕色母狗,該母狗的左眼確是後打瞎,我不但持槍擊,且槍法極精。在此前不久,我還借了羅四的氣槍,一碗綠豆做子彈,在空糧庫裡打了二斤耗子。當,這隊裡槍法的人還有不少,其中包括羅四。氣槍就是他的,且他打瞎隊長的母狗時,我就在一邊著。但是我不揭發別人,羅四我不錯。何況隊長是惹羅四,不會認準了是我。所我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認。所春我插秧,撅在裡像一根半截電線桿,秋收後我又放牛,吃不熱飯。當,我不肯無所為。有一在山,我正借了羅四的氣槍,隊長的母狗正跑山叫我見,我就一顆子彈打瞎了牠的右眼。該狗既無左眼,又無右眼,就不跑回讓隊長見——知牠跑哪兒了。

※※※

我記那些日子裡,除了山放牛在裡躺著,似乎什麼沒做。我覺什麼與我無關。是陳清揚又從山跑來找我。原來又有了另一種傳聞,說在我搞破鞋。我給我們清白無辜的證明。我說,證明我們無辜,有證明兩點:

一、陳清揚是處女;

二、我是閹人,沒有力。

這兩點難證明。所我們不證明己無辜。我倒傾向於證明己不無辜。陳清揚聽了這些話,先是氣臉白,後滿面通紅,最後一聲不吭站來走了。

陳清揚說,我始終是一個惡棍。一次我證明清白無辜時,我翻了一串白眼,後開始胡說八,二次我證明我們倆無辜,我又一本正經向建議舉行一次。所就決定,早晚打我一個耳光。假我知有這樣的打算,許後面的情就不會發生。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正在河邊放牛。午我躺在草睡著了。我睡時,身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已經一無所有(葉子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我曬渾身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尚直翹翹指向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我醒來時覺陽光耀眼,藍嚇人,身落了一層細細的塵土,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歷的無數次勃,不及那一次雄渾有力,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方,四野無人。

我爬來牛,發現牠們臥在遠處的河汊裡靜靜嚼草。那時節萬籟無聲,田野颳著白色的風。河岸有幾對寨子裡的牛在鬥架,鬥眼珠通紅,口角流涎。這種牛陰囊緊縮,陽具直挺。我們的牛不幹這種。任憑別人門挑釁,我們的牛依舊安臥不動。為了防止鬥架傷身,影響春耕,我們牠們閹了。

每次閹牛我在場。對於一般的公牛,刀割即。但是對於格外生者,就須採取錘騸術,就是割開陰囊,掏睪丸,一木錘砸個稀爛。從此後受術者知吃草幹活,別的什麼不知,連殺不捆。掌錘的隊長毫不懷疑這種手術施於人類同等的效力,每回他對我們吶喊:你們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一錘才老實!按他的邏輯,我身這個通紅通紅,直不愣登,長約一尺的東西就是罪惡的化身。

當,我對此有不同的意見,在我來,這東西無比重,就我存在本身。色微微向晚,飄著懶洋洋的雲彩。半截沉在黑暗裡,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奢望。我愛,吃,還在一瞬間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老,奢望一消失,最後變像挨了錘的牛一樣。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這一點。我覺己會永遠生猛,什麼錘不了我。

那晚我請陳清揚來吃魚,所應該在午魚弄手。午五點鐘我才戽魚的現場。還沒走進那條河汊,兩個景頗族孩子就從裡面一路打來,爛泥橫飛,我身挨了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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