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勝利,還南京的那一年,我們住在方巷的仁愛東村,一個中級的空軍眷屬區裏。在四川那種閉塞的方,煎熬了那些年數,驟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處的古蹟,處的繁華,一派帝王氣象,我們的眼睛花了。
那時偉正擔任十一隊的隊長。他手有兩個隊剛從國受訓回來,他那隊飛行員頗受重視,職務就格外繁忙。遇緊差使,常由他親率隊馬。一個禮拜,倒有三、四,連他的背影兒我見不著。每次差,他總帶著郭軫一。郭軫是他的意門生,郭軫在四川灌縣航校當學生的時候,偉就常對我說:郭軫這個夥子靈跳過人,將來必定有息。果不幾年,郭軫便竄了,爬隊長留了。
郭軫是空軍的遺族。他父親是偉的同,老早摔了機,母親跟著病歿了。在航校的時候,逢年過節,我總叫他我們來吃餐團圓飯。偉我膝無子,著郭軫孤單,常照顧他些。那時他還剃著青亮的頭皮,穿了一身土黃布的學生裝,舉止雖處處露著聰明,是口角底嫩穉,還是個未經世的後生娃仔。當他從國回來,跑我南京的來,衝著我倏敬個軍禮,叫我一聲師娘時,我著實吃他唬了一跳。郭軫全身是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身罩了一件翻領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緊峭,褲帶卻繫著一個Ray-Ban太陽眼鏡盒兒。一頂嶄新高聳的軍帽帽沿正壓在眉毛;頭髮蓄長了,滲黑油亮的髮腳子緊貼在兩鬢旁。才是一兩年功夫,沒料郭軫竟挑英氣勃勃了。
「怎麼了,夥子?這次回來,該有些苗頭了吧?」我笑著向他說。
「別的沒甚麼,師娘,倒是在外國攢了幾百塊金回來。」郭軫說。
「夠討老婆了!」我笑了來。
「是呀,師娘,正在找呢。」郭軫朝著我齜了牙齒笑。
戰後的南京,簡直了我們那些飛行員的。無論走哪裏,街頭巷尾,總碰個趾高氣揚的空軍,手挽了個衣著入時的姐,瀟瀟灑灑,搖曳過。談戀愛——個個單身的飛行員在談戀愛。一個月我總收幾張偉學生送來的結婚喜帖。是郭軫從國回來了年,卻一直還沒有他的喜訊。他帶過幾位摩登姐我來吃我做的豆瓣鯉魚。後我問他,他總是搖搖頭笑著說:
「沒有的,師娘,玩玩罷了。」
是有一,他卻跑來告訴我:這次他認了真了。他愛了一個在金陵女中唸書叫朱青的女孩兒。
「師娘,」他一股勁的對我說,「你一定會喜歡,我帶來見你。師娘,我從來沒會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認真過。」
郭軫那個人的格,我倒摸著一二。極為高強,年紀輕、發跡早,不免有點負。平常談來,他曾對我說,他必選中一個稱意的女孩兒,才肯結婚。他帶來見我的那些姐,個個容貌不凡,他沒有中意,我度這個朱青概是仙一流的人物,才會使郭軫此動。
當我見朱青的時候,卻的了意料外。那郭軫帶來見我,在我吃午飯。原來朱青卻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來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子的藍布長衫,襟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髮沒有燙,抿整整齊齊垂在耳後。腳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雙白色的短統襪子倒是乾乾淨淨的。我打量了一,發覺的身段還未挑周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些青白。是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逕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一頓飯來,我怎麼逗,不答腔來,一味含糊的應著。倒是郭軫在一旁卻著了忙,一忽兒替拈菜,一忽兒替斟茶,直慫著跟我聊。
「這個人就是這麼彆扭,」郭軫了後來急躁的指著朱青說,「跟我還有話說,見了人卻了啞巴。師娘這兒又不是外人,這麼不眾。」
郭軫的話說暴躁了些,朱青扭過頭,羞滿面通紅。
「算了,」我著有點不過意,忙止住郭軫,「朱姐頭一次來,有點拘泥,你不戳。吃完飯還是你們兩人遊玄武湖吧,那兒的荷花開正盛呢。」
郭軫是騎了他那輛十分招搖的新摩托車來的。吃完飯,他們離開的時候,郭軫朱青扶了後車座,幫著繫那塊黑絲頭巾,後跳車,輕快的發動了火,向我意洋洋的揮了揮手,倏一,便朱青帶走了。朱青偎在郭軫身後,頭那塊絲巾吹高高揚。著郭軫對朱青那副形容,我知他這次果認了真了。
※※※
有一次,偉回來,臉色沉很難,一進門便對我說:
「郭軫那夥子越來越不像話!我倒不承望他是這樣一個人。」
「怎麼了?」我十分詫異,我從來沒有聽見偉說過郭軫一句難聽的話。
「你還問呢!你不是知他在追一個金陵女中的學生嗎?我他這個人談戀愛談昏了頭!經常闖進人學校裏,不管人在課,就引逗那個女學生來。這還不算,他在練機的時候,竟飛金陵女中的空,在那兒打轉子,惹那些女學生從課室裏伸頭來熱鬧。人校長告我們總部來了,個甚麼體統?一個飛行員這麼輕狂,我重重的處罰他!」
郭軫被記了過,革除了隊長的職務。當我見郭軫時,他卻對我解說:
「師娘,不是我故意犯規,惹老師生氣,是朱青我的拿走了。真的,師娘,我在飛,我的在跟著呢。朱青是個規規矩矩的女孩,就是有點怕生,不會際罷了。現在學校開除了,老子娘從重慶打電報來逼回。死不肯,他們鬧翻了。說這一輩子跟定了我,現在一個人住在一間客棧裏還沒有著落呢。」
「傻子,」我搖頭嘆,沒聰明人談戀愛來,會變這般糊塗,「既是這麼癡,兩人結婚算了。」
「師娘,我就是來你商量這件,請你老師做我們的主婚人呢。」郭軫滿面光彩對我說。
郭軫朱青結婚後,住在我們仁愛東村裏。郭軫有兩個禮拜的婚假,本來他朱青打算杭州度蜜月的,是還沒有,猛間國內的戰便爆發了。偉他們那個隊被調東北。臨走的那早,才矇矇亮,郭軫便鑽進我的廚房裏來,我正在生火替偉煮泡飯。郭軫披著件軍外套,頭髮蓬亂,兩眼全是紅絲,鬍鬚沒剃,一攥住我手,嗓子嗄啞,對我說:
「師娘,這次無論何拜託你老人了——」
「曉了,」我打斷他的話,「你不在,是我來照顧你老婆啦。」
「師娘——」郭軫還在叨登,「朱青還不懂,我們空軍的許規矩,不甚明瞭,你當己人,教導才。」
「是了,」我笑,「你師娘跟著你老師在空軍裏混了這十來年,甚麼還沒見過?不知少人從我這裏學了乖呢。朱青又不笨,你等我來慢慢開導。」
偉郭軫他們離後,我收拾了一屋子便走朱青探望。公配給郭軫他們的宿舍是一棟巧的木板平房。他們搬進前,郭軫特別著人粉刷油漆過一輪,掛些新的門簾窗幔,相當眼。我進他們的房子裏,見客廳裏還是新房般的打扮。桌子、椅子堆滿了紅紅綠綠的賀禮,有些包裹尚未拆封。桌子跟卻圍著一轉花籃,那些玫瑰劍蘭的花苞兒開十分新鮮,連鳳尾草是碧綠的。牆那些喜幛沒有收,郭軫同學送給他的一塊烏木燙金的喜匾卻懸在廳的中央,寫著「白頭偕老」。
朱青在房裏,我走進沒有聽見。歪倒在床,臉埋在被窩裏,抽抽搭搭的哭泣著。身仍舊穿著新婚的艷色絲旗袍,新燙的頭髮揉亂了,髮尾子枝枒般生硬的張著。一床繡滿五彩鴛鴦的絲被面吃搓全是皺紋。在臉旁被面,卻浸著一塊碗的濕印子。聽見我的腳步驚坐了來,叫一聲「師娘」,便有哽咽的份兒了。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瞇了來,著愈加瘦弱了。我走過替抿了一頭髮,絞了一熱手巾遞給。朱青接過手巾,臉摀住,重新又哭泣來。房子外頭不斷還有卡車吉普車在拖拉行李,鐵鍊鐵條撞擊的聲音,非常刺耳,村子裏的人正陸續啟程任,時女人尖叫,時孩啼哭,顯十分惶亂。我等朱青哭過了,才拍拍的肩膀說:
「頭一次,乍分離,總是這樣的——今晚不開伙,我那兒吃夜飯,給我做個伴兒。」
※※※
偉郭軫他們一便了無蹤跡。忽聽見他們調華北,忽又來信飛華中了,幾個月來一次沒回過。這個期間,朱青常常我在一。有時我教做菜,有時我教織毛衣,有時我卻教玩幾張麻將牌。
「這個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