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

他們是在基隆附近,一個荒涼的海灘,找王雄的。他的屍體被潮水沖了岩石縫中,夾在那裏,始終沒有漂走。舅媽叫我認屍的時候,王雄的屍體已經讓海水泡了幾了。王雄全身是烏青的,肚子腫,衣衫撐裂了;他的頭臉給魚群叮稀爛,紅的紅、黑的黑,盡是一個一個的洞,眉毛眼睛吃掉了。幾丈外,一陣腐屍的惡臭,熏人直嘔。不是他那雙奇的手掌,十個指頭圓禿禿的,仍舊沒有變形的話,我簡直不像,躺在那個龐的怪物,竟會是舅媽的男工王雄。

王雄死,引了舅媽中一陣騷動。舅媽當晚便在花園裏燒了一疊錢紙,一邊燒,一邊蹲在唸唸喃喃講了一堆安魂的話。說像王雄那般凶死,中難保乾淨。我告訴舅媽,王雄的屍首已經爛發了臭,女喜妹在旁邊聽極恐怖尖叫了來,無論舅媽怎麼挽留,不肯稍停,當場打點行李,便逃回宜蘭中了。有表妹麗兒,我們瞞住了,始終沒有讓知,因為怕害怕。舅媽我王雄房中收撿他的遺物,對我賭咒,挨過這次教訓,一輩子再不會僱男工人了。

我一次見王雄,是兩年前的一個春裏。我在金門島服專兵役,剛調回臺北,在聯勤司令部當行政官。我住在臺中,臺北的親戚,有舅媽一,一報完,我便舅媽探望們。舅舅生前是做生意的,過世早,生表妹麗兒一個人。舅舅留了一筆很觀的產業,因此舅媽表妹一向過著十分富裕的生活。那時舅媽剛搬,住在仁愛路四段,一棟三百坪的花園洋房裏。我舅媽的那,正在客廳裏打牌,不在焉問了我幾句話,便叫我花園裏找表妹麗兒了。我母親告訴過我,麗兒是舅媽含在嘴裏長的,六歲,舅媽還親餵的奶,慣麗兒六年級了,連鞋帶不肯己繫。是麗兒的模樣兒卻長實在逗人疼憐,我從來沒有見過哪的孩子生像那樣雪白混圓的: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連鼻子嘴巴圓那般有趣;尤其是當甩動著一頭短髮,咯咯一笑的時候,那一份特有的女嬰的憨態,最教人動,活像一個玉娃娃一般。那一種嬌縱任的脾氣,是別孩子少有的,半點不遂的意,甚麼值錢東西,拿了手裏便是一摔,後往一坐,搓著一雙渾圓的腿子,哭破了喉嚨不肯稍歇,無論甚麼人,連舅媽在內,扭不過來。

舅媽的花園十分寬敞,新植的草木花樹打點非常整齊,中間是一塊綠茸茸的朝鮮草坪,四周的花圃裏卻種滿了清一色艷紅的杜鵑花,許株已經開始打苞了。我一進園內,便聽麗兒一連串清脆滑溜的笑聲。當我繞過那叢芭蕉樹的時候,赫見麗兒正騎在一個男人的身,那個男人手腳匍匐在草坪,學著獸行,麗兒卻正跨在他的背,白胖的手執著一根杜鵑花的枝子,當著馬鞭子一般,在空中亂揮,麗兒穿了一身紅的燈絨裙子,兩條雪白滾圓的腿子露在外面不停踢蹬,一頭的短髮甩動了,樂不支尖笑著。

「表哥,我騎馬嘟嘟——」麗兒發覺我時,丟掉了手的樹枝,兩手朝我亂招一頓,叫,後跨過那個男人的頭跳了來,跑我跟前來。那個男人趕忙爬了來,向我笑著囁嚅叫了一聲:

「表少爺——」

我發覺原來他竟高奇,恐怕總有六呎,一顆偌的頭顱,頭皮剃青亮,黑頭黑臉,全身黑烏銅一般發了亮光來,他朝我咧著嘴,齜著一口的白牙齒,有點羞赧似的,一直搓著他那雙巨掌,他的十個指頭卻禿有點滑稽。他穿著一條洗發了白的軍褲,膝蓋沾滿了泥草。

「表哥,」麗兒指著那個男人對我說,「王雄說,他那樣爬著走幾路呢。」

「那是從前打仗的時候啊——」王雄趕忙辯,他的口音帶著濃濁的湖南土腔。

「胡說!」麗兒皺眉頭打斷他的話,「你那明明說過:你讓我騎著學校呢。」

王雄訕訕的瞅著麗兒,說不話來,渾黑的臉竟泛紅暈來了,像麗兒他兩人間的甚麼祕密洩漏了一般。

「表哥,我帶你,王雄替我捉來了蟈蟈兒。」麗兒說著便跑在我前頭,引著我向屋內走,跑了幾步,像又突記了甚麼似的,停來,轉過身,向王雄伸了那隻雪白滾圓的手臂叫:

「王雄,來。」

王雄躊躇了一,終於走了前,麗兒一便撈住了他那粗黑的膀子,他手牽手,逕蹦著跳著,往屋內跑,王雄拖著他那龐的身軀跟著麗兒遲笨奔跑來。

※※※

了晚間,舅媽打完牌,我閒聊來,才告訴我,原來王雄就是新僱的男工。本來是行伍身的,剛退了來,人是再老實不過了,舅媽頗為讚許,整一聲不響,就是悶著頭做,且,不他那麼個粗人,打理花木來,卻別有一番思呢。舅媽說,園子裏那百株杜鵑花,一棵棵是王雄親手栽的。為甚麼種那麼些杜鵑花呢?舅媽嘆了一口氣解說,還不是為了麗兒。就是因為那個魔星喜歡杜鵑花的緣故。

「我從來沒見過,」舅媽突笑手掩了嘴來,「一個四十歲的漢子,竟讓個女娃娃牽著鼻子走,甚麼依全了。」

最後舅媽搖著頭讚嘆:難他們兩個人有緣!

※※※

麗兒王雄確實有緣。每次我舅媽,總見他們兩人在一塊兒玩耍。每早,王雄踏著三輪車送麗兒學,午便接回來。王雄他踏的那輛三輪車經常擦亮亮的,且在車頭插滿了一些五顏六色的絨球兒,花紙鉸的鳳凰兒,風車輪子,裝飾像鳳輦宮車一般。每次接送麗兒,王雄總己收拾頭乾臉淨的,即使是熱,穿戴體體面面。當麗兒從外頭走進門來時,揚臉,甩動著那一頭短髮,高傲像個公主一般,王雄跟在身後,替提著書包,挺著腰,滿面嚴肅,像足了麗兒的護駕衛士。一回裏,麗兒便拉著王雄花園中嬉遊了。王雄總是百般的花樣,來討麗兒的歡。有一次,我見王雄獨個兒坐在屋檐,腳旁邊擺著一堆紅紅綠綠的玻璃珠子,他手裏拈著根金線,聚精會神串著那些珠兒。當他伸他那雙黑禿禿的巨掌,滿捕捉那些滑溜亂滾的玻璃珠子時,顯十分的笨拙有趣。那麗兒回後,王雄在花園裏,便替戴滿了一身玻璃珠子串的手釧兒項鍊子。麗兒頭戴了兩圈,兩隻膀子,一邊箍了五、六個,鞋子踢掉了,打了一雙赤足,撈了裙子,露雪白的腿子來,的足踝,套了幾個五彩玻璃腳圈子。麗兒嘴裏咿呀唔呀唱著笑著,手裏擎著兩毬艷紅的杜鵑花,揮動著那白胖的膀子,在那片綠茸茸的草,跳學校裏教的山舞來。王雄圍著麗兒,連蹦帶跳,不停拍著他那雙手掌。他那張黑臉脹鮮紅鮮紅的,嘴巴咧老,露一口雪白的牙齒來。他們兩個人,一一,一黑一白,蹦著跳著,在那片紅紅的花海裏,載歌載舞來。

※※※

在聯勤總司令部服役那段時期,一個禮拜,總有兩三,我在舅媽留宿,舅媽我替麗兒補習功課,因為夏就考中學了。在舅媽入慣了,我王雄漸漸混熟了,偶爾他我聊他的身世來。他告訴我說,他原是湖南鄉種田的,打日本人抽壯丁給抽了來。他說他那時才十八歲,有一挑了兩擔穀子城賣,一村子,便讓人截走了。

「我為過幾仍舊回的呢,」他笑了一笑說,「哪曉來一混便是這麼些年,總沒回過。」

「表少爺,你在金門島陸嗎?」有一次王雄若有所思問我。我告訴他,從望遠鏡裏那邊的人在走動。

「隔那樣近嗎?」他吃驚望著我,不肯置信的樣子。

「怎麼不呢?」我答,「那邊時常還有餓死的屍首漂過來呢。」

「他們是過來找親人的,」他說。

「那些人是餓死的,」我說。

「表少爺,你不知,」王雄搖了搖手止住我,「我們湖南鄉有趕屍的,人死在外頭,是裏有掛緊的親人,那些死人跑回跑才快呢。」

我在金門的時候,營裏有幾個老士兵,他們在軍隊裏總有十來年的歷史了,是我總覺他們一逕還保持著一種赤子的真,他們的喜怒哀樂,就像金門島的烈日海風一般,那麼原始、那麼直接。有時候,我見他們一伙赤著身子在海水裏打水仗的當兒,他們那一張張蒼紋滿布的臉,突綻開了童稚般的笑容來,那種笑容在別的人臉是找不的。有一晚巡夜,我在營房外面海濱的岩石,發覺有一個老士兵在那兒獨個兒坐著拉二胡。那晚,月色清亮,沒有甚麼海風,不知是他那垂首深思的姿態,還是那十分幽怨的胡琴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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