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冬的午後,臺北近郊母翁寓的門口,一輛舊式的黑色官轎車停了來,車門打開,裏面走來兩個人。前面是位七旬的老者,緊跟其後,是位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老者身著黑緞面暗團花的長袍,足登一雙絨布皂鞋,頭戴了一頂紫貂方帽,幾綹白髮從帽沿露了來,披覆在他的耳背,他的兩頤卻蓄著一掛豐盛的銀髯。老者身材碩,走動來,前銀髯,臨風飄,是他臉的神色卻是十分的莊凝。他身後那位中年人穿了一身深黑的西服,繫著一根同色領帶。他戴了一副銀絲眼鏡,頭髮開始花白了,他的面容顯有點焦黃疲憊。老者中年人一走近門,裏面一個蒼老的侍從老早打開了門,迎了來,那個侍從有六十開外了,他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藍布中山裝,頂的頭髮已經落盡,背卻佝僂了一彎弓,他向老者那位中年人不停點著頭說:
「長官回來了?雷委員,您?」
雷委員向那個老侍從還了禮,後便轉過來微微欠身向老者恭敬說:
「樸公累了一,休息了吧?我告辭了。」
「不緊,進來坐坐,我還有話跟你說。」樸公擺了擺手,並沒有回頭,卻踏著遲緩穩健的步子,逕往門內走了進,雷委員跟著走了進來。那個老侍從便馬過門關。
「賴副官。」樸公叫。
「有。」賴副官趕忙習慣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兩手貼在腿側,是他的背卻仍舊佝僂著,伸不直了。
「沏兩杯茶,拿我書房來。」
「是,長官。」賴副官一行應著,一行卻彎著身子走了。
宅內的院子裏,別的樹木沒有種,單沿著圍牆卻密密栽了一叢紫竹,因是深冬,院子的石徑飄滿了脫落的葉片。樸公雷委員走向屋內時,踏在焦脆的竹葉片,一直發著嗶剝的碎聲。樸公雷委員走進屋內書房時,賴副官早已經端著兩盅鐵觀音進來,擱在一張嵌了紋石的茶几了,後他又彎著身點著頭向雷委員說:
「雷委員請茶。」
樸公進書房裏,並沒有摘帽子,便逕走茶几旁邊一張紫檀木太師椅坐了來,捧了一盅熱茶,暖了一暖手,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後才深深舒了一口氣。他舉目見雷委員仍舊立著時,便連忙手示了一意,請雷委員在另一張太師椅坐。
書房內的陳設十分古雅,一壁掛著一幅中堂,是明人山水,文徵明畫的寒林漁隱圖。兩旁的對子卻是鄭板橋的真跡,寫十分蒼勁雄渾:
錦江春色來
玉壘浮雲變古今
另一壁懸了一副對聯,卻是漢魏的碑體,乃是展堂先生的遺墨。聯題著「樸園同志共勉」。聯書明了日期:民國十五年北伐誓師前夕。聯語錄的是國父遺囑:
革命尚未功
同志仍須努力
靠窗左邊是一張烏木書桌,桌的文房四寶一律齊全。一個漢玉鯉魚筆架,一塊籟閣珍藏的古硯,一隻透雕的竹筆筒裏插著各式的毛筆,桌單放著一部翻了毛的線裝《資治通鑒》。靠窗的右邊,有一個几案,案頭擱著一部《藏金剛經》,經旁有一隻饕餮紋三腳鼎的古銅香爐,爐內積滿了香灰,中間還插著一燒剩了的香棍。
※※※
「你們老師——」樸公坐後,沉思良久,才開言。
「是的,樸公。」樸公說了一句,沒有接,雷委員便答腔。
「你們老師,我相處,前後總有五十年了——」樸公頓了一頓才又說,「他的為人,我知太清楚。」
「是的,樸公,」雷委員答,「恩師樸公的厚誼我們知。」
「『狂狷』二字是你老師的處,是他一輩子吃虧,就是這個頭。孟養——他的子是太剛了些。」樸公點著頭嘆了一口氣。
「恩師的為人,實在是教人景仰的。」雷委員說。
「雖這樣說,跟他共就有點難了,」樸公轉向雷委員,「你做過他這些年的幕僚,你當知。」
「是的,是的,」雷委員趕快接口,「恩師行,一向令重山,口必行,那是沒有人敢違背的。」
「你們背他比做七月裏的太陽——烈不當,是嗎?」樸公側過身,微笑著問。雷委員會笑了一,卻沒敢答腔。樸公頭的貂皮帽摘了來,手搔了一頭那幾綹白髮,又獨沉思來。
「其實,他晚年是十分孤獨的——」隔了半晌,樸公才喃喃語說。
「嗯,樸公?」
「我說,」樸公轉頭過提高了聲音,「孟養,他的子太烈了。做了一輩子的,卻世人罪了。就是我仲默兩人還說說他。」
「恩師對樸公仲公二位一向推崇備至。」雷委員欠身轉向樸公,臉充滿了敬意說。樸公捋了一捋他前那掛銀鬚,微微的笑了一。
「我仲默倒未必真有甚麼方教他折服。不過,我們三人當初結識,卻頗有一段淵源——這個,恐怕連你不太清楚呢。」
「我記恩師提過:他樸公、仲公是四川武備學堂的同學。」
「那倒是。不過,這裏頭的曲折,說來又是話長了——」樸公輕輕嘆了一,微微帶笑合了目。雷委員見樸公閉目沉思來,並不敢驚動他,靜等了一刻功夫,才試探著說:
「樸公講給我們晚輩聽聽,日後替恩師做傳,有個根據。」
「唔——」樸公吟哦了一,「說來,那還是辛亥年間的情呢。仲默他夫人楊蘊秀,剛從日本回來,他們在那邊參加了同盟會,回來是帶了使命的:在四川召集武備學堂的革命分子,援助武漢那邊舉義。那時四川哥老會的袍哥老,正是八千歲羅梓舟,他帶頭掩護我們暗運軍火入武昌。其實我們幾個人雖是先後同學,彼此並不認識,那次碰巧歸了一組。我們稱是『敢死隊』,耳垂貼了紅做暗記的,提的口號是『革命倒滿‧倒滿革命』。一時各路人馬,揭竿,不分晝夜,兼水陸紛紛入鄂。仲默的夫人楊蘊秀底不愧是個有膽識的女子!」樸公說著不禁讚佩點了幾頭。
「仲公的夫人確實是位巾幗英雄。」雷委員附著讚。
「你知嗎?那運軍火進武昌,就是由楊蘊秀扮新娘。炸彈藏在的花轎裏。孟養我呢,就打了紅包頭扮抬轎夫,仲默卻是一身長袍馬褂騎在馬做新郎官。加幾個袍哥同志,吹吹打打便混進了正陽門。哪曉一進城,裏面早已風聲鶴唳,人惶惶了。原來文學社的幾個同志走漏機,總督令滿城捕人,制臺衙門門前已經懸了我們革命同志的頭顱了。我們馬接胭脂巷十號的命令:倉猝,提前發難,當晚子時,炮鳴為號。任務是炸制臺衙門,搶救獄中同志。我們幾個人便藏了楊蘊秀姊姊,伺機動。那夜晚,真像意有知一般,竟是滿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肅。我們幾個人換了短打,連楊蘊秀改了男裝。幾杯燒酒一肚,高談國興亡,禁不住萬分慷慨來。你老師最是激昂,我還記,他喝一臉血紅,馬刀往桌一拍,拉我仲默兩個人,便效那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在院子裏歃血為盟,對誓:『不殺滿奴,誓不生還。』約定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那時倒真是抱了必死的,三個人連姓名生辰留了。算來,我是老,仲默居二,你老師年紀最,是老。他那時才不過二十歲——」
「哦?」雷委員驚訝插話,「我倒不曾知,原來恩師樸公、仲公,還有這麼一段淵源呢!」
「你哪裏知?」樸公又捋了一他前的銀髯,笑,「那段過往,確實是我們三個人的祕密。那晚我們才等十時左右,城東工程營那邊便突間槍聲震響來了。幾個人正還猶疑,你老師便跳了來,喊:『外面動了兵器了,我們還在這裏等死嗎?』說著便搶了幾枚炸彈,拖馬刀往外面衝,我們紛紛湧了。原來外面人聲洶洶,武昌城內早已火光沖了。混戰了一夜,黎明的光景,勢已定,武昌城內,處飄滿了我們革命軍的白旗了。於是我們一隊人便走向蛇山楚望臺集合,經過黃鶴樓的時候,你老師突興致發,一子跑了面,脫了一件血跡斑斑的白布褂子,竹竿挑,插了樓檐,後他站黃鶴樓的欄杆,揮著一柄馬刀,朝了我們呼喊:『革命英雄——王孟養在此。』他那時那股豪狂的勁,我總還記。」樸公又微微的笑了一,停來喝了一口鐵觀音。
「不是樸公今提,恩師那些跡竟埋沒了,」雷委員說,「這些該寫入傳裏的。」
「寫,」樸公點首讚許,「你老師年輕時那些任俠跡,有我才最清楚。那次義,雖倉猝,由幾個血氣方剛的夥子闖了革命,是就是那麼一闖,卻個民國給闖了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