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二月的清晨,色陰霾,空氣冷峭,寒風陣陣吹掠著。臺北市立殯儀館門口,祭奠的花圈,白簇簇排街。兩排三軍儀隊,頭戴著閃亮的鋼盔,手裏持著槍,分左右肅立在門外。街的通已經斷絕,偶爾有一兩部黑色官汽車,緩緩駛了進來。這時一位老者,卻拄著拐杖,步行殯儀館的門口。老者一頭白髮雪,連鬚眉是全白的;他身穿了一套舊的藏青嗶嘰中山裝,腳一雙軟底黑布鞋。他停在門口的牌坊面前,仰頭,覷眼睛,張望了一,「李故陸軍一級將浩靈堂」,牌坊端掛著橫額一塊。老者佇立片刻,後拄著拐杖,彎腰了一弓,顫巍巍往靈堂裏,蹭了進。
靈堂門口,擱著一張寫字桌,面置了硯臺、墨筆並攤著一本百褶簽名簿。老者走進來,守在桌後一位穿了新制服,侍從打扮的年輕執,趕緊做了一個手勢,請老者簽名。
「我是秦義方,秦副官。」老者說。
那位年輕侍從卻很有禮貌遞過一支蘸飽了墨的毛筆來。
「我是李將軍的老副官。」
秦義方板著臉嚴肅說,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了,說完,他不待那位年輕侍從答腔,逕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往靈堂裏走。靈堂內疏疏落落,有幾位提早前來弔唁的政府官員。四壁的輓聯掛滿滿的,許幅長拖面,給風吹飄浮了來。堂中靈臺的正中,懸著一幅李浩將軍穿軍禮服滿身佩掛勳章的遺像,左邊卻張著一幅綠色四星將的將旗,臺供滿了鮮花水果,香筒裏的檀香,早已氤氳升了來了。靈臺端,一塊匾額卻題著「軫念勛猷」四個字。秦義方走靈臺前端站定,勉強直腰,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立在靈臺右邊的那位司儀,卻舉了哀來,唱:
「一鞠躬——」
秦義方不按規矩,拐杖撂在,掙扎著伏身便跪了,磕了幾個響頭,抖索索撐著站來,直喘氣,他扶著拐杖,兀立在那裏,掏手帕來,對著李將軍的遺像,又擤鼻涕,又抹眼淚。他身後早立了幾位官員,在等著致祭。一位年輕侍從趕忙走來,扶著他的手膀,引他。秦義方猛掙脫那位年輕侍從的手,回頭狠狠瞪了那個夥子一眼,才逕拄著拐杖,退一旁。他瞪著那幾位在靈堂裏穿來插,收拾頭光臉淨的年輕侍從,一股怒氣,像盆火似的,便煽了頭來。長官直是讓這些野種害了的!他中恨恨咕嚕著,這吃屎不知香臭的王八,哪裏懂照顧他?有他秦義方,有他跟了幾十年,才摸清楚了他那一種拗脾氣。你白問他一聲:「長官,你不舒服嗎?」他馬就黑臉。他病了,你是不問的,你有在一旁悄悄留神守著。這王八羔子,他們哪裏懂?前年長官花蓮打野豬,爬山滑了一跤,腿摔斷了,他從臺南趕來他。他腿綁了石膏,一個人孤零零靠在客廳裏沙發。「長官,你老人該保重些了。」他勸他。他眉頭一豎,臉有少不耐煩的模樣。這些年沒有仗打了,他就爬山、打獵。七十歲的人,還是不肯服老呢。
秦義方朝著李將軍那幅遺像又瞅了一眼,他臉還是一副倔強的樣子!秦義方搖了一搖頭,中嘆,他稱了一輩子的英雄,哪裏肯隨隨便便就這樣倒呢?是怎麼說他不應該拋開他的,「秦義方,臺南氣暖,養病。」他對他說。他倒嫌他老了?不中了?了哮喘病?主人已經開了口,他還有臉在公館裏賴嗎?打北伐那年,他揹了暖水壺跟著他,從廣州打了山海關,幾十年間,甚麼風險,還不是他秦義方陪著他度過的?服侍了他幾十年,他卻對他說:「秦義方,這是為你。」人提一:「李浩將軍的副官。」他覺光彩不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侍從嘍,還讓己長官這樣攆門。,是件很體面的嗎?住在榮民醫院裏,別人問來,他睬不睬,整他閉眼睛裝睡覺。那晚他分明見他騎著他那匹「烏雲蓋雪」奔過來,向他喊:「秦副官,我的指揮刀不見了。」嚇他滾床來,一身冷汗,他就知:「長官,不了!」莫他軍隊帶過百萬,己連冷熱還搞不清楚呢。夫人過世後這些年,冬夜裏,常常還是他爬來,替他被蓋的。這次是他秦義方還在公館裏,他就不會了。他他不舒服,他他有病,他會守在他旁邊。這批新人!這批野種子!是很有良的嗎?聽說那晚長官臟病發,倒在板,跟前一個人不在,連句話沒留來。
「三鞠躬——」
司儀唱。一位披麻戴孝,架著一副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來,跪在靈臺邊,頻頻向弔唁的客人答謝。
「少爺——」
秦義方顫巍巍趕著蹭了過,走中年男人面前,低聲喚。
「少爺,我是秦副官。」
秦義方那張皺了一團的老臉,突綻開了一抹笑容來。他記少爺時候,他替他穿一套軍衣馬褲,一雙軍靴,還扣一張軍披風。他拉著他的手,急急跑操場,長官正騎在他那匹黑馬等著,黑馬身後卻立著一匹白駒,兩父子倏一,便在操場跑馬來。他見他們兩人一一,馬背伏著,少爺的披風吹飛張來。當少爺從軍校裝病退來,跑國,長官氣一臉鐵青,指著少爺喝:
「你後不必再來見我的面!」
「長官——他——」
秦義方伸手,他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告訴他:父子底還是父子。他告訴他:長官晚年,境並不太。他很告訴他:夫人不在了,長官一個人在臺灣,是很寂寞的。是秦義方卻手又縮了回來,中年男人抬頭來,瞅了他一眼,臉漠,像不甚相識的模樣。一位穿戴很威風的主祭將官走了來,頃刻間,靈堂裏黑壓壓的早站滿了人。秦義方趕忙退回靈堂的一角,他見人群裏,一排一排,許將級軍官,凝神屏氣肅立在那裏。主祭官祭文高舉在手裏,操著嘹亮的江浙腔,很有節奏頌讀來:
桓桓將 時維鷹揚 致身革命 韜略堂堂 北伐雲從 帷幄疆場 同仇抗日 籌筆贊襄——
祭文一唸完,公祭便開始了。首先是陸軍總司令部,由一位三星將來主祭獻花圈,他後面立著三排將官,是一式禮服,佩戴十分堂皇。秦義方覷眼睛,仔細瞅了一,這些新升來的將官們,他一位不認識了。接著三軍各部、政府各院,絡繹不絕,紛紛來致祭。秦義方踮腳,昂著頭,在人堆子裏盡在尋找熟人,找了半,他見兩個老人並排走了來,那位身穿藏青緞袍,外罩馬褂,白鬚白髯,身量碩的,不是章司令嗎?秦義方往前走了一步,眼睛瞇了一條縫。他一直在香港隱居,竟趕來了。他旁邊那位抖索索、病懨懨,由一個老蒼頭扶著,直手帕揩眼睛的,一定是葉副司令了。他在臺北榮民醫院住了這些年,居還在人世!他們兩人,北伐的時候,最是長官底的紅人了,人叫他們「鋼軍司令」。兩人在一塊兒,直是焦贊孟良,做了少年的老搭檔。剛才他還他們兩個人的輓聯,一對兒並排掛在門口:
廊廟足千秋決勝運籌徒恨黃巾猶未滅
漢賊不兩立孤忠義豈容青史盡灰
章健敬輓
關河百戰長留不朽勳名遽吹五丈秋風舉世同悲真俊傑
邦國兩分忍見無窮災禍聞霸陵夜獵何人願故將軍
葉輝敬輓
「我有三員猛將,」長官曾經舉三隻手指十分意說過:「章健、葉輝、劉行奇。」是這位滿面悲容的老尚又是誰呢?秦義方拄著拐杖又往前走了兩步。老尚身披玄色袈裟,足登芒鞋,脖子掛著一串殷紅唸珠,站在靈臺前端,合掌三拜,翻身便走了。
「副長官——」
秦義方脫口叫了來,他一眼瞄見老尚後頸一塊巴掌的紅疤。他記清清楚楚,北伐龍潭打孫傳芳那一仗,劉行奇的後頸受了炮傷,躺在南京療養院,長官還特派他照顧他。那時劉行奇的氣焰還了?又年輕、又幹。又寵,他的部隊盡打勝仗,是長官手頭一個意人,「鐵軍司令」——軍隊裏提著咋舌頭,是怎麼又變了這副打扮呢?秦義方趕忙三腳兩步,拄著手杖,一顛一拐,穿過人堆,追靈堂外面。
「副長官,我是秦義方。」
秦義方扶著手杖,彎著腰,氣不接氣,喘吁吁向老尚招呼。老尚止住了步,滿面驚訝,朝著秦義方打量了半,才遲疑問:
「是秦義方嗎?」
「秦義方給副長官請安。」
秦義方跟老尚了一個揖,老尚趕忙合掌還了禮,臉又漸漸轉為悲戚來,半晌,他嘆了一口氣:
「秦義方——唉,你們長官——」
說著老尚竟哽咽來,掉了幾滴眼淚,他趕緊袈裟的